暴风雨
人类已改变地球。[1]实际上,人类已经彻底改变地球,造成了严重后果。原始自然几乎已荡然无存。[2]未被冰雪覆盖的地球表面大部分已被改造。极地冰川在融化,海洋水位在上升,沿海栖息地和海洋生境也在发生巨变。人类利用了地球一半以上的淡水。水产养殖正在酸化海洋,污染海水。农业土壤正在退化。在地表之下,矿业和钻探正在改变地球。人们建造了数以千计的水坝,大规模砍伐森林,这些都极大地影响了水循环和土壤侵蚀速度,进而影响了许多物种的进化和地理分布。生物多样性的损失比没有人为干预的情况下要大好几个数量级。平均而言,我们体内至少三分之一的氮原子已经被化肥工业加工过。现存哺乳动物的所有生物量(biomass)中,大部分来自人类和家畜。
人类通过高能耗的化学过程,创造并使用了在自然条件下很少见的功能性材料,并使它们广泛流通。这些功能性材料中有铝、铅、镉和汞等元素,还有煤和石油在高温燃烧后产生的粉煤灰等残留物,以及混凝土、塑料和其他人造材料。许多材料表现出与自然界完全不相容的属性。大气核试验产生的钚在衰变为铀和铅之前,会先在接下来的几十万年里残留在沉积记录中。我们现在直接测量到的,是至少80万年以来温室气体二氧化碳和甲烷在大气中的最高浓度;而包括间接测量数据的话,则是400万年以来的最高浓度。数字在急剧上升。即使立即停止使用化石能源,我们也要花费数千年,才能使其浓度降到工业化之前的水平。
与自然过程相比,某些变化发生的速度更加迅疾。目前,大气中二氧化碳浓度增加的速度是过去42万年来任何时候的至少10倍,甚至可能是100倍。同时,新疾病通过携带者传播,病毒生命周期短,能够迅速适应新情况。人类社会又能够以多快的速度适应同一环境呢?无论如何,正在发生的变化将以不同方式影响全球不同地区,而遭遇全球性变化的人们并不总是轻而易举就意识到其全球性。随着洪水日益威胁位于大片水域附近的地势低洼城市,新形式的贵族化出现了,干燥而安全的地区住宅价格上涨,穷人最终流离失所。肥沃的农田因旱灾而干涸,引发分配斗争和向较富裕国家的移民。发达国家似乎确实从气候变化中受益,而发展中国家因此遭殃——但最终,每个人都会遭受损失,即使是有钱人也不能幸免。
简而言之,地球正在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人类如雨后春笋般遍布整个星球。人类已经大量干预了地球的各种循环,例如引起气候变化的碳循环,以及水循环、氮循环、磷循环和硫循环。所有这些循环都是地球生命的基础。人类已经影响了地表的能量平衡,从而使地球过渡到一个新阶段。人类并不是在亘古不变的自然背景下行动;在干涉自然之时,他们已被深深地编织进其结构之中,塑造了即将来临和更遥远的未来。人类对所有地球循环的干预仍然是生物圈的一部分,并没有超越它。我们并不是外在的旁观者!
我们对地球状态的认识的根本修正,也许只能与爱因斯坦相对论之后,空间和时间等物理概念发生的剧变相提并论。在经典物理学中,空间和时间似乎是世界事件发生于其上的刚性舞台。相反,根据爱因斯坦的理论,这个舞台并非一成不变的框架,而是本身就是舞台剧的一部分。演员和舞台布景之间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区别。空间和时间并不是物理过程的背景,而是参与其中。地球的新现实使我们面临同样迫切的需求,我们应该重新思考我们的处境:我们并没有生活在稳定环境中,环境并不是我们行动的舞台和资源;相反,这是一部综合性戏剧,人类和非人世界都是平等参与到这部综合戏剧中的演员。
*本书插图系原书原图
2000年,臭氧层空洞机制的发现者,同时也是诺贝尔奖获得者保罗·克鲁岑(Paul Crutzen)对官方关于地球状态的说法感到不安,官方表示我们目前生活在“全新世”(Holocene)时代。地质学家拥有一套复杂体系,可以将地球史上跨度巨大的时间间隔划分为多个时期。Holocene一词的意思是“完全最近的”,是继更新世(Pleistocene)之后的所谓第四纪的第二世。不管听起来多么奇怪,第四纪实际上是距今约260万年前开始的一个冰期。更确切地说,第四纪的特征是极地冰川的进进退退。全新世是冰川退缩的间冰期。全新世发轫于11,700年前,自彼时以来,气候条件一直异常稳定。[3]克鲁岑曾在墨西哥城外参加过一次关于地球系统科学的会议,当时,他突然对全新世这一说法产生厌恶情绪。这种说法似乎完全忽略了人类对地球系统造成的巨大影响。他要求与会代表停止使用“全新世”一词,并在发言时找到了一个更好的说法:“我们不再处于全新世。我们处于……处于……处于人类世!”[4]
事实证明,该术语早在1980年代就被湖泊学家尤金·F. 斯托默(Eugene F. Stoermer)使用过。[5]好几位科学家也已经独立引介了类似的术语。尤其是弗拉基米尔·维尔纳茨基(Vladimir Vernadsky,1863—1945)、爱德华·勒罗伊(Édouard Le Roy,1870—1954)和德日进(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他们引入并发展了“心智圈”(noosphere)这一概念。虽然方式有所不同,但他们都将人类概念化,把人类作为强大的地质力量,并考虑到这一评价的伦理意义。[6]将人类作为一种地球层面力量的想法,其根源可以追溯到18世纪,当时法国博物学家布封(Georges-Louis Leclerc, Comte de Buffon,1707—1788)表示:“整个地球表面都已经烙上人类力量的烙印。”[7]然而,这一想法现在的中心,是关于地球变化以及人类在其中作用的广泛论述,这是与2000年的那个关键时刻相关的。之后,克鲁岑本人和来自许多学科的学者们就人类世及其对于理解人类困境的意义进行了争议颇多的讨论,也探讨了将其作为地质时期的可行性。[8]目前,人类世工作组(Anthropocene Working Group)作为地质科学家们的跨学科组织,正在研究地层的存在和肇始。工作组将向第四纪地层委员会提交正式报告。这一报告继而会被提交给国际地层委员会(International Commission on Stratigraphy)——该委员会本身对国际地质科学联盟负责——并在那里由其执行委员会批准。到目前为止,人类世工作组的建议是存在一个新的地质时期,其在功能和地层上都不同于全新世,且其边界层应该位于20世纪中叶左右。[9]不论地质专家们的最终决定如何(在正式程序的每一环节,报告都需要获得至少60%的赞成票才能通过),人类世的概念已经让我们看到一个被根本改变了的全球环境,并且人类对地球的改变程度已经可与地质力量相比。
鉴于人类干预对地球环境的巨大影响,自然与文化之间的传统界限已经成为问题。由于人类自身的干预,我们生活在一种“人类学自然”之中。[10]此外,人类历史的时间尺度已经与地质学的时间尺度内在吻合。经济代谢仰赖化石能源,人类在数百年中消耗了地球数亿年来创造的资源。正如地质时间被转变为历史时间一样,人类作为一种地质力量所产生的影响,也将人类历史转变为地质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