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谁记当年豪举?
四十七年前,妘恭率两千骑兵横扫西疆,一月灭三国。之后妘恭转而南下,奉命与西征主力汇合共击匈奴,途中遇匈奴两万骑兵突袭,被困疏勒城。被困之时,妘恭部下已不足千人。
妘恭以孤军守孤城,死守疏勒城近十月。期间匈奴单于多次遣使招降,但妘恭诱来使登上城墙,当众亲手斩杀来使,将来使于城墙之上炙熟,分予守城将士充饥。单于大怒,施重兵攻城,可疏勒城久攻不下。
援军抵达之时,包括妘恭在内,城内守军只剩二十六人,但疏勒城还在,妘氏战旗还在。稍作休整之后,妘恭率一万骑兵,半月内急行军近三千里,攻入匈奴王庭。
于苌离而言,祖父就是神祇般的存在,但妘氏的威名,并非只靠祖父一人得来。
见她半晌都不说话,郭乔问道:“所以,你当真要去长安参加科举?”
苌离转过头目光坚定地望着郭乔,忽而粲然一笑,道:“先生,儿是个将死之人。”
如此明媚灿烂的笑容却深深刺痛了郭乔,那么多的愤懑与不甘,伤心与绝望,这丫头从来都不说,甚至极少表现出来,她将一切都压在心底了。稳住心神后,郭乔直接转了话题。“阿芙蓉一事,你如何看?”
“按说此事应该越隐秘越好。可是通州下辖六个县,阿芙蓉居然没有种在最偏远的地方。而是种在永仁县,永仁县县令是齐王举荐。至于齐王,乃当今圣人的二哥。”苌离看着河边竹篓里已经钓到的鱼,继而说道:“太宗的嫡长子早逝,这位齐王殿下才是真正的长子。至于当今圣人的嫡子身份,那也是太宗为了让他顺利继位才给的。所以,此事不是昭然若揭了嘛。”
郭乔笑道:“你倒见事清楚。那你有何打算?”
“阿芙蓉不是什么好东西,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们李家自己作死要碰这东西,儿不打算操他们的闲心。可阿芙蓉如何落于外人之手,儿作为妘氏后人还需过问一二。靖东王府的规矩坏不得,就算那人如今混得风生水起,他也得守着从前的规矩。”苌离语气森然。
正好有鱼上钩,郭乔边收鱼竿边道:“阿离既定了主意,我就不过问了。你办事我放心。”
这下苌离真有些不明所以。“您大老远让儿知晓此事,这就完了?”
郭乔专心致志地收着鱼竿。“我原以为,你要在初十的之后才能回来,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摸清来龙去脉,后面的事情你需要我指点吗?锦上添花是好,但画蛇添足就不大可必了吧。”
苌离为郭乔递上新的鱼食。“其实先生打心底是不愿儿前往长安的吧?”
“你明白就好。”郭乔语气无奈。“该说的,不该说的,所有人都已经说了。可你主意已定,旁人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苌离神色黯然。“让先生费心了。”
“阿离言重,我与你师父答应过三公子,要好好照顾你的。”郭乔终是问出了盘踞心底已久的问题。“阿离,可怨我们?”
深吸一口气后,苌离才开口答道:“不怨。家中无一人希望儿为他们报仇。您与师父不过是遵旧主之命,承故友所托,何况您二位也不是不让儿去复仇。”苌离痛苦地闭上双眼。“拿回属于妘氏的藩王封号或是从师父手上走百招,只要儿做到其中一条,您二位便不会阻拦儿去报仇。”
郭乔看着苌离,那目光含着无限伤感但又极具穿透力,仿佛穿到了时光的那一头。“阿离,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时的你天真烂漫,你的人生本不该如此的,不该如此啊……”
猛然睁开双眼,苌离面无表情地道:“先生错了,您说的是妘琬,她已经死了。”
郭乔一怔之后,才喃喃道:“你说得对,妘琬已经死了。”
看到郭乔的反应,苌离倒是恢复了往日神色。“先生,当初妘氏拥兵自重,独霸一方是事实。妘氏乃祝融之后,出身高贵,除非妘氏自己作天下之主。否则,无论何人上位,妘氏都会不得善终。即便儿真的能以刺客之道去报仇,可说到底,儿不过就是杀了一人而已,那巍巍皇权不会因为死个皇帝就能荡然无存。反正死了一个又会有新人继位,即便儿能屠尽沮渠氏,也会有旁人坐上那个位置。朝代更替,世家兴衰不过如此。”
郭乔的神色才转还过来。“你能想到这层,我很是欣慰。”
“先生,儿自幼受您教导,再没这些见识,真就说不过去了。让当年奇策百出的靖东王府军师来做教书先生,屈才才是真的。”苌离笑道。
郭乔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鱼竿上。“且不说我如今是残破之身,能得这般逍遥自在也很是不错。至于屈才,那更是没有的事情。不是哪个教书先生能有我这般福气,有你这样高天资的学生可以教。若你是个男儿身,他日定能出将入相。”
“先生,您以前可从没这么夸过儿。”
“阿离如今都是解元了,我再不夸你一番,岂不是我这个做先生的太过刻薄了?”
“师父可是给儿送了把名剑做贺礼,先生就只赞了一句,这差距着实是有些大。”
郭乔哈哈一笑。“我岂会没有贺礼送上?阿离就是不想嫁人,才去参加科举的,我让你心想事成就是。”
苌离浅淡一笑道:“儿就是一句玩笑话,您别当真。除非儿能考中进士,不然儿还是得接受会婚,此事您怕是说了不算。”
郭乔胸有成竹地道:“那也未必,阿离只需专心准备考试,其他的事情勿需你操心。”
“儿在此先多谢先生。”
“对了,还有一件喜事。”
“何事?”
“吐谷浑平定了。”
“这么快?”苌离有些惊讶。“何时的事,入城之时还未见朝廷邸报呢。”
“昨日收到何晏的飞鸽传书。”
苌离道:“我原以为要到年后才能打下来呢。想必是先生为何晏出谋划策了吧?”
“你以为那何晏还是世子爷身边那个愣头青啊?这一仗全是他自己运筹帷幄。”
“甚好。经此一役,妘氏旧将在中昱定能威望大增,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不必在为自己是降将,而觉得比他人矮上半分了。”
看到苌离面上十分难得的,真心愉悦的笑容,郭乔心中五味陈杂,不过纵使心中思虑万千,他还是不动声色地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是。”
一切收拾妥当,师徒两人一起骑马回城。
路上,苌离依旧把自己罩在幂蓠之下。郭乔与她并驾而行,侧头看着皂纱下那清瘦身影,郭乔不禁陷入回忆之中。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彼时郭乔还叫郭良。待他情同手足的主公妘铮,刚继任西夏楚国公,就拿下了中昱六州之地。
可半年后西疆诸小国在中昱支持下纷纷自立,夏章帝不顾朝中诸臣劝阻,亲率三十万大军,预平定西疆。不曾想,这三十万大军被当时还是中昱秦王殿下的太宗皇帝几乎全歼,而夏章帝本人被困于白登城。妘铮临危受命,率十万大军营救夏章帝,身为妘铮幕僚的郭良自然也随军出征。
当时双方兵力悬殊,中昱有大军三十万。于是郭良与妘铮经过商议后,由郭良秘密潜入长安,求见当时的中昱太子。
时任太子与太宗皇帝是同母兄弟,但二人积怨已久,且都有嫡子的身份,早已面和心不和。何况此前太宗已经率领军平靖中昱国内多股割据势力,军功远胜太子。此次支持西疆诸小国自立,也是太宗献策,眼下太宗已灭了西夏三十万大军,若再生擒夏章帝,这太子之位怕是要易主了。
郭良以此为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动太子于后方断了对西疆前线的粮草供应。
而在西疆前线,妘铮指挥若定,不仅救回夏章帝,还折了太宗半数兵马。
于太宗而言,这是他此生最大的败仗。但对于中昱而言,此役却不算输,因为至此之后,西夏无力再掌控西疆,退守鄢支山以南,中昱国土便扩至西疆。
两年之后,太宗发动政变诛杀前太子后继位,改元承光。
承光一朝,共二十三年。这位弑兄杀弟,逼父退位的太宗皇帝,励精图治,使中昱国力达到鼎盛。但这二十三年来,他多次试图夺回曾经被妘铮拿走的六州,均以失败告终。
妘铮镇守西夏东境整整二十三年,中昱未能西进一步,不过西夏也未能把疆土东扩一分。
直至太宗驾崩,其幼子李稷于灵前继位,年号永熙。
西夏朝内认为中昱主少国疑兼有女子主政,内政不稳,正是东进的好时机。夏章帝再次御驾亲征,欲扫清此前西疆一战差点被活捉的耻辱。
中昱方面,摄政长乐大长公主携少帝亲临前线督战,还派出两路大军迎敌。
此次战事尤为惨烈,靖东王妘铮及其长子妘玠先后战死,妘氏主力几乎全部阵亡;中昱阵亡将士也近二十万,算是两败俱伤。阿渃就是在那时成为孤儿,而郭乔从死人堆爬出来不说,右手也是那时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