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行路之中逢邪祀
大河涛涛,把冬日中枯败的落叶和腐朽的枝杈卷走,把从上游带来的黄土倾泻到青冀大地,孕育出平原、乐安两个郡国肥沃的土地。
刘备带着一众部下、好友,驻足在黄河畔,看着有条不紊跨过大河浮桥的士卒,不由感慨道:“河水磅礴,一往无前啊。”
一众将领纷纷点头称是,只有常青摇头晃脑地想着,这就是刘备和曹操在文学素养上的差距吗。
说起曹操,据说孙坚攻入洛阳之后,曹操还过去看了看,看到满目破败的洛阳城之后,曹操悲愤之情交加,当即就写了一首《薤露行》,其中的“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以及“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这四句引起了不少士人的共鸣,毕竟不能直球去说这一切的祸患都是因刘宏这个独夫所起,只能变着法子骂一骂何进,捎带着阴阳怪气一下刘宏了。
顶着大河上的寒风跨过浮桥之后,众人算是正式踏上河南的地界了,大河以南这一片虽然也分属平原国管辖,可这里的氛围和平原城那边截然不同。
平原城那里,虽然繁华,却好似烈火烹油,看上去热烈无比,却是因为前方战事胶着,战士们的日常所需还有药草补给等等,都需要后方的平原国供应,人来人往多了,也就诞生出了那些集市、酒楼,但一旦前方战事分出了胜负,这些繁华就会如过眼云烟一样消散。
而大河以南的高唐县这里,却是风平浪静、岁月宁和,阡陌之中,都是在翻松冻土的农人,虽然能看出来这些农人都不富裕,但神情都很平和,不像是身处乱世的样子。
“使君治下,果不一般啊。”杨志兴奋地看着这副宁和的景象,赞叹道:“自董卓之乱以来,志许久不曾见这副景色了,使君当真有仁主之风啊。”
刘备骑在马上很谦虚地笑了笑:“不悔兄莫要夸我,这高唐县的风貌,并非出自我手,而是全赖高唐令有德啊。”
杨志一下子好奇心起来,问道:“敢问现任高唐令是?”
“广宗郭浮,郭载之。”
杨志愣了一下,又问道:“这个郭载之,和郎中令是……?”
刘备哈哈一笑:“不悔兄不用担心,郭纩是太原郭氏,名门子弟,广宗郭氏虽也是累世二千石之家,二者却并无直接联系。”
杨志连忙说道:“是在下唐突了。”
“无妨无妨,郭载之经常因自己姓郭,又出任平原国而为他人以为是郭纩同族,实际上并无关系,还因为经常遭人误会,二人的关系并不融洽。”刘备解释道。
“既然说到载之兄了,使君,要去拜访一下吗?豫也许久未见他了。”田豫听到刘备和杨志谈论郭浮,忍不住插话问了起来。
刘备摇摇头,不无遗憾地说:“孔北海危急,还是不要在此处耽搁了,等解了都昌之围,再回来和载之叙旧不迟。”
过了高唐,沿漯水向东,经过平原国界,就进入了乐安郡。
乐安本就不算大郡,黄巾之乱时就惨遭肆虐,前年青州黄巾北上,走的也是乐安,把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的乐安又糟蹋了一遍。
乐安郡内有一大湖,名曰巨定湖,征和四年(前89年)时汉武帝亲自来此处耕作,以示天下休养生息之意,从巨定湖回去时,汉武帝刘彻就在泰山举行了封禅大典,如今这里却成为了青州诸多湖匪、河盗的聚集之地,周边百姓都已经逃亡殆尽,无数田地荒芜。
正巧,不远处的泰山也是一副盗匪横向的样子,这两处地方倒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大军就停在了湖畔驻扎。
安排好营垒之后,刘备带着简雍、杨志、常青等人来到湖边散步。
看到昔日繁华的巨定湖如今一片破败,湖内的渡口已经残损,各处渔场也芦苇丛生,刘备越是前行,越是眉头紧锁。
看刘备神色不对,简雍劝道:“使君,回军营吧。”
“再走走,再走走。”刘备叹气道:“唉,我少时曾途径过此地,那时湖内舟船繁多,渔场林立,湖边上也是屋舍俨然,炊烟不绝,这才过去了多久,怎么就什么都没有了呢?”
“使君,这几年毁于刀兵的繁华所在,还少吗?”简雍也跟着叹了口气:“简某虚长使君几岁,南阳、颍川、洛阳这些繁华之地也都游历过,听说这些地方如今百姓都十不存一,更遑论房舍、田地这些,若说痛心,简某与使君一样,痛心疾首,只是,如今在这巨定湖畔看再久,也看不到昔日风采,真不如早日归去。”
刘备又深深望了一眼湖中的萧索,扭头对众人说:“回吧,回吧。”
众人调头返回,却忽然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杨志率先警觉过来,抽出佩剑,将刘备护在身后。
不多时,就看到有十余位老者自芦苇丛中走出,这些老者身后,还带着七八个十来岁的小孩子。
这些老者猛地看到拔剑在手的杨志,立刻俯身下跪,口中念念有词:“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
见是一些没有威胁的老人,杨志收起了佩剑,开口解释道:“我等非是湖匪,只是路过此处,诸老丈快快请起。”
刘备此时也一脸和蔼地去搀扶那些老人,这些老人再三确认过刘备这些人不是强盗土匪之后,才缓缓站起身来。
其中一个老者对刘备说道:“此处盗匪众多,先生几人还是尽快离开为好,否则落入盗匪手中,那是生不如死啊。”
刘备向这位老人鞠了一躬,回道:“多谢老丈提点,只是既然此处盗匪众多,老丈何以带着这些孩子过来呢?”
老人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孩子,有些犹豫,又有些尴尬地说:“额,不瞒先生,我等这是要去天子耕作处祈福,来保佑今年能有足够收成的。”
“那为何还要带孩子呢?”刘备奇道。
“带孩子嘛,是,是因为小孩心思至纯,灵动有神,比我们这些将死之人,更能沟通天地嘛。”老人不大情愿地一边嘀咕着一边往前走,走了没两步,又回头对刘备说:“先生快走吧!真遇上盗匪就不好了!”
刘备看了看这些怯生生的孩子,又看了看这些老人,问道:“老丈,能否让在下与你们同行呢?”
“这不太好吧。”那人转过身去,小声说道:“先生是外来人,跟着老夫过去的话,恐会冲撞了本地神灵,要是责罚下来,就不好了。”
“不是说去天子耕作处吗?天子亲耕之地,也会有神灵作祟?”
老人支支吾吾道:“这个,神灵嘛,老夫也不敢妄加揣测,总要以防万一……”
“老丈!”刘备突然正色道:“在下姓刘名备,字玄德,忝任平原国国相,乃汉室宗亲,老丈既然怕神灵作祟,那在下这个天子亲眷,必定能震慑这些宵小神灵,使其不敢妄动,老丈带路吧!”听到刘备说自己是平原国相,那几个老人又赶紧跪下,开始磕头求饶。
刘备被这几个老人气得笑了起来:“我乃朝廷命官,身居二千石要职,怎会随意取你们性命,我固与盗匪不同!”
几个老人跪在地上面面相觑,互相看了好一会,刚才那个领头的才开口道:“我等小民,不懂贵胄之分,莫说二千石,就是二百石,想治我等于死地,也易如反掌,足……阁……额,大人!你就饶了小民们吧!”
几个老人跪在地上喊自己大人,这一幕差点没把刘备气晕过去,还要简雍在背后扶了一把,刘备才能站稳。
“起身,带我去那个天子耕作处!”刘备不再和这些老人虚与委蛇,而是语气严肃地命令道。
老者们无奈,只能爬起身来,颤颤巍巍地向着一个地方前去。
那地方离湖边还不近,众人走了一个时辰才到。
拨开一大片芦苇丛之后,刘备等人见到了一个大约一亩见方,被精心呵护过的田地。
田地正北方,还立着一个祭坛,祭坛上还有一块石碑。
如果石碑上没有星星点点的血迹的话,刘备还真以为这是一处正经的祭祀场所了。
“邪神淫祀……”刘备扶额叹息:“老丈,详细说说吧。”
老人们终于坚持不住,一下子跪倒,疾呼道:“国相明鉴,我等也知杂神淫祀之害,可,可……”
简雍不耐烦道:“可什么可,见到这种东西,捣毁就是!”
“回禀这位上官,非是小民等人不愿,而是此处的神灵,当真有神力啊!”
“主持邪神淫祀者,多为欺世盗名之徒,百姓不知其根底,便会误信之。”杨志不知是可怜这些老者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主动替这些人辩解起来。
刘备微一颔首,示意自己明白,而后对这些人说道:“念你们也是受妖邪蒙蔽,速速回去吧,记住以后不要再来了。”
然而,这些只是俯首在地,并不起身。
“你们这是何意?”简雍大怒,几乎要拔剑出来。
“我等,我等不敢啊,上官!”为首的老者哽咽着说:“这几年,我等家中田产能够丰收,全赖此神庇佑,小老依稀记得,头一年此神现身之时,里中并无人信奉,结果当年里中数百亩田地,颗粒无收,以至于有好几户人家饿死,事后,仍有不信之人,白日里竟凭空消失,最后在此处找到了那些人的尸骸,如此种种,上官,小老及里中乡亲,不敢不信啊。”
“妖邪惯会蛊惑人心!”简雍痛心疾首,但还是没再说什么。
“这邪神,叫你们如何供奉啊。”刘备开口问道。
老者趴在地上说:“每年金、银、铜、铁各数百斤,与里中田亩数相同,然后进献童男若干,每百亩一人即可,若有哪户家中田产不足百亩者,可与别家共凑。”
简雍顿觉可笑:“这邪神还挺讲道理。”
刘备继续问道:“怎么祭祀?把金银等物供奉在此,然后将孩童杀掉?”
老者连忙摇头:“非也,往年会有神使来此接收贡品……”
刘备向四周看去:“今年如何不见人啊?”
老者叩首:“想来是被国相的威势震慑到了,国相又是宗室血脉,那邪神想来也不敢在国相面前妄为。”
刘备看了一眼跟着的那些孩童,问道:“你们一里之中,有多少户人家,只有八百亩田?”
“里中原本有田一千七百多亩,这些年战乱不断,荒废了不少,只剩下七百四十余亩了,里中还有人家十七户,口百余人,勉强度日罢了。”
“四十亩也要搭一个孩童?”
老者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无奈说道:“多敬献一些,或能取悦此神……”
“一亩产粮多少?”
“本地皆属中田,自然是三石左右。”
刘备冷声道:“七百余亩,养百余口,所以你们不得不心甘情愿进献孩童。”
“国相如此说,小老便无话可回了。”老者垂头叹息,过了许久,见刘备也不再说话,这老者还是忍不住说道:“国相,小老说些国相不愿听的,自中平元年,黄巾起事之后,乐安这里便多遭兵祸,若太守是个能吏,就要在郡中征集夫役,剿除湖匪,若太守是个无能之辈,那湖中盗匪就要四面出动,劫掠乡里,最后,无论如何,像小老这种平民之家,要么因为徭役破家,要么因为盗匪死绝。”
“可自从大前年,就是先帝死的那年,这个邪神来了之后,是湖匪也不敢侵扰了,太守也不随意调动徭役了,如今里中的百口人,还是这两年聚集起的,那几年,里中只剩三四十口了!”
“国相!若说进献孩童是灭绝人性之行,可官府、盗匪,就不会屠戮小老的子孙了吗?把子孙进献给此神,还能换得一年安稳,可让子孙去服徭役,子孙死后田产还要被豪强吞没,至于盗匪,国相还需小老明言吗?”
刘备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俯身扶起已经跪了许久的老者,抚慰道:“国家昏乱,失之在官,在肉食者,在下未明详情,便唐突言语,是在下之过,还望老者宽恕。”
见刘备忽然改了态度,老人也不知所措起来。
刘备把这些人一一扶起之后,又向他们躬身行礼:“诸位所言,备已悉知,不敢再搅扰本地神灵祭祀,备这就走。”
说完,招呼着简雍等人,退出了这一方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