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三娘
赵云舟回到家里,一眼看见厅中摆着的诸多物什,以及正在同胡姨娘闲话的妇人。
那妇人看上去四十出头,体态略有些发福,眉眼和善,正是夫人派来送东西的海棠。
听到小厮通报,海棠忙回身向赵云舟行礼,见她一身男装打扮,略愣了愣,却不曾多问。
很好,不是个事儿妈。赵云舟心想。
“四小姐这气色,果真是大好了呢。”
赵云舟微笑着点点头,算是回了她的话。
“姨娘,”海棠又对胡姨娘道:“夫人说此前老爷留下四小姐和您,带着其他亲眷上京,一则是老爷受了蛊惑听进去一些耳旁风,二则也的确是拖不得了。调令数月前就到了蜀州,老爷因着小姐的病一拖再拖,那上头的人也是一催再催。”
“姨娘您也知道,那会儿老爷夫人遍请了多少名医来看诊,光是诊金药材就花了不少钱。若不是四小姐身子骨弱,架不住舟车劳顿的折腾,夫人定会带上小姐和姨娘一起上京的。”
胡姨娘点点头:“还请转告夫人宽心,妾明白。”
一旁的赵云舟垂下眼帘,知道海棠这话表面上说给胡姨娘,实则是叫自己听的。
她对赵侍郎本就没什么真切的感情,既没有爱,自然也谈不上怨。更何况自己在羽翼丰满之前还要仰仗着他这个父亲讨生活,当然不会纠缠此事。
思及此,赵云舟冲着海棠甜甜一笑:“劳父亲母亲挂心了,都是舟儿不好,耽误父亲走马上任。”
海棠眼里露出一丝赞许:“四小姐哪里话,一家人哪有耽误不耽误的说法。”
又矮身行礼道:“眼见着四小姐康泰无虞,奴婢心里也十分欢喜。这就启程回京都向老爷和夫人复命。”
“这就走?”胡姨娘问道。
“府中大小事多离不得人,您也是知道的。”
胡姨娘点点头:“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委实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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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海棠,赵云舟一边翻检着那些衣物药材,一边问胡姨娘:
“方才海棠说父亲受了蛊惑听进去一些耳旁风,可是指章姨娘?”
胡姨娘摇团扇的手微微一滞,恨声道:“她一向看不惯我们母女两,一有机会就要把我踩在脚底下。前番你病了,夫人尽心尽力,她却……”
说道此处,胡姨娘情绪激动,眼里浮起一层泪花。
赵云舟赶紧丢下手中的药材,跑过去安抚道:“别激动别激动。她再怎么作妖,不也没害着我么。她费尽心思让父亲丢下我们,没想到我的命居然这么硬,居然没死,不但没死,还活蹦乱跳吃嘛嘛香,等我们上了京,我定要去她面前打上两套太极,气死她。”
胡姨娘被赵云舟逗笑,拿着团扇点了点她的鼻尖:“你啊,从前也不是这般跳脱的性子,怎么这一病,倒活泼得像只猴儿了?”
又叹道:“夫人是个明事理的,赏罚分明,从未苛待过我们母女。可老爷偏爱章氏,她又生了松哥儿,家中独子。虽说松哥儿一直养在夫人屋里,但章氏毕竟是他的生母,在家里的地位自然要高一些。”
赵云舟对男尊女卑这种封建糟粕向来是不认同的,可在胡姨娘看来这却是真理,不容置疑。
她无心同胡姨娘争辩,转而问道:“这些年你跟着父亲,过得幸福么?”
“啐,自古女子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哪有什么幸福不幸福的。”
“额……那我换个问法,父亲他对你好吗?”
胡姨娘垂下眼帘,默了默,低声道:“老爷这一生啊,大概只真心喜爱章氏一个吧。”
赵云舟知道胡姨娘不得老爷喜爱,性子又孤高,不愿耍手段心机争宠,在赵府向来没什么地位。此时听她言语落寞,想来这些年过得没什么幸福可言。
“好在还有你呢。”胡姨娘笑道,抬手将赵云舟散落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她的语气和神态都充满慈爱,令赵云舟想起了自己前世的母亲,心下触动。
赵云舟低头伏在胡姨娘的腿上,又快速眨了眨眼,将眼眶里泛起的泪花压了下去。
“姨娘,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牛逼哄哄的女企业家,会赚很多很多钱,你想要什么就给你买什么,要是不想在这府里受章姨娘的窝囊气,我就带着你远走高飞,天高海阔,世界大得很,我带你去看看。”
“你这孩子,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赵云舟嘿嘿一笑,未做解释:“总之,我会带着你和静香,过上衣食无忧,快快乐乐的好日子。”
入夜,赵云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想着怎么搞钱。
白日里在金记脂粉铺的奇遇给她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思路——这个世界没有复式记账法,那自己显然可以靠着这个技能横行荣国,顺便发个大财。
可怎么横行怎么发财,她还得好好想一想。
受限于自己大家闺秀这个身份,不能抛头露面出去给人记账。但,教别人记账问题不大。
可俗话说酒好也怕巷子深,若是无人知晓自己有这么厉害的技能,又有谁肯来跟着自己学记账呢?
赵云舟将双手枕在脑后,左腿曲起,右腿翘在左腿上抖啊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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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东宫。
李恪手里捏着一支狼毫笔,面前铺着一品堂特供的御用宣纸,纸上的字龙章凤姿,颇有大家风范。
石泓垂着手静立一旁,陪着太子练字。
“六皇弟走到哪儿了?”李恪问道。
“回殿下,此时应该到蜀州了。”
“蜀州,翁乾。”
“是。”
李恪放下手中的狼毫,抬起头,眉毛微微皱着:“慕容月那边,有什么动静?”
慕容月乃是当朝大将军,圣上亲封的镇国公。一生戎马,驻守函谷关多年,李衮此次戍边,便是要拜入他的麾下。
“圣上的亲笔信早就送到了函谷,大将军未做表态。”
“呵……”李恪轻笑一声:“慕容将军和翁老一样,从不趋炎附势。六皇弟到了他的营帐里,皇子身份只怕讨不了什么好。”
“是。”
李恪有些无奈的摇摇头:“我这个六皇弟啊……”
“殿下何故摇头?”石泓不解地问道。
李恪默了默,叹道:“可惜生在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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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赵云舟因头天晚上贪嘴,多喝了一碗凉的皮蛋瘦肉粥,今早起来便有些拉肚子。反反复复跑了好几趟茅房,出门就略迟了些。
借贷记账法给黄掌柜讲得差不多了,他虽然年纪大,但悟性很高,不愧是老账房。
赵云舟急慌慌赶到金记脂粉铺,等她的却不止黄掌柜一个,还有一位打扮得集齐花枝招展的美娇娘。
至于为什么知道美娇娘是在等自己,而不是前来买东西的顾客,主要是因为赵云舟前脚刚迈进大门,那位美娇娘便扭着纤细的腰肢迎了上来。
“这位便是赵……”
美娇娘手里捏了把香云团扇,一边摇着一边围着赵云舟转了一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打量完才吐出方才那句话的最后两个字:“姑娘?”
赵云舟朝天翻了个白眼,心想自己这身男装打扮真是失败,随便来个谁都能识破自己的女儿身。
赵云舟盯着美娇娘看了好几眼,只见她妆容精致,身上的衣裙华丽又繁复,眉眼含春,顾盼生姿,令人见之难忘。
好看,妖,艳。
但,不认识。
“这位大姐,你认识我?”赵云舟道。
美娇娘听她叫自己大姐,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久闻您的大名呢。”
被久闻大名的赵云舟略有些懵圈,自己何时有迷妹粉丝了?
黄掌柜见她面露困惑,笑呵呵介绍道:“赵老师,这位是醉红楼的老板,十三娘。”
赵老师是赵云舟给自己的定位。
黄掌柜的年纪足够当自己的叔伯,第一次授课时拘谨地不知该唤自己什么好,赵云舟想了想索性让他喊自己赵老师。
此时赵老师脑子转得飞快,一边想着十三娘这名字很黄飞鸿,一边又想着,醉红楼这名字一听就是青楼妓馆,可自己不曾逛过窑子,眼前这位美娇娘如何识得自己?
十三娘见她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过于丰富,问道:“赵姑娘莫不是瞧不上我们青楼女子罢?”
“嚯,怎么会。”
赵云舟将袖袍一挥:“在这种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女子几乎是作为男子的附属品存在,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几乎敲定了一生的轨迹。什么相夫教子,三从四德,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几乎没有自我和自由可言。”
“在这种恶劣的大环境下,有且仅有青楼女子,自力更生,自给自足,靠自己的双手和智慧讨生活。苏小小,陈圆圆,出了多少名妓佳话?这分明是一份值得尊敬崇拜,令人向往的职业,凭什么瞧不起?”
这番话赵云舟说得自然而然,甚至可以说是脱口而出,因为她历来便是这么想的。若真要说瞧不起,那也不该是风尘女子,而是那些挨千刀的负心汉。
可这是她作为一个新时代女青年的思维,听在黄掌柜和十三娘耳里,却是另一番解读。
黄掌柜张了张嘴,嘴唇略有些颤抖,讷讷不知说什么好——赵老师方才说,妓女是令人向往的职业?
讲真的,跟着赵老师学借贷记账法这些日子,黄掌柜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从佩服到崇拜,从崇拜到膜拜,再从膜拜逐渐演化成看不懂。不仅看不懂,有时候甚至听不懂赵老师到底说了些什么。
此时赵老师这番言论,若是旁的女子说出来,黄掌柜定要嗤之以鼻,可这话是赵老师说的,便,很有道理。
十三娘脸上的嬉笑神色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动容,又夹杂了一丝辛酸。
她款步走到赵云舟面前,矮身一拜,正色道:“醉红楼十三娘,三生有幸,见过赵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