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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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那两个逃兵被“揭背花”后,土匪们感觉到了张子龙和刘富贵的丧心病狂,绝望和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逃跑成了土匪们唯一的希望。

“甄二爷,我们也逃吧!”有一天晚上,九天保偷偷地对他说,“凭你对这里的熟悉,凭你这一手打耳朵不伤眼睛的枪法,我们一定能逃出去的!”

甄二爷摇了摇头,他太清楚这莽莽祁连山了。他知道,那些逃出去的土匪根本不可能安全回到家。他们不是迷失在莽莽林海,葬身于瞎熊、豹子、豺狼之口,就是冻死在白雪皑皑的冷龙岭,或者因缺氧葬身在高耸入云的达坂山。我甄二爷凭着熟悉的路径凭着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兴许能逃出去,可你们凭什么逃出去?尽管这些土匪的马群里也有著名的“青海骢”,但这些马岂能与我的枣红马同日而语?说不定狂奔一夜后,到达极度缺氧的雪山垭豁时就会鼻口流血毙命在地上,他不止一次看见过这种事儿。

何况,解放军和民兵大队每天守在峡口,眼巴巴地希望他们撞到枪口上来;更何况,张司令为了防止部下逃跑泄漏行踪,采取了严密的防范措施,白天黑夜指派亲信扼守在驻地周围的关隘要塞,并下了死命令,对图谋不轨或擅离大本营者一律就地击毙。

看到甄二爷坚定地摇了摇头,九天保紧张地抓住他的胳膊,央求道:“不跑就不跑,可你千万不要告诉张司令啊!我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她们在家眼巴巴地盼望着我回去呢!”

“你不用试我了,也不用跟我开这样的玩笑,你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了,这大山里能不能逃得出去,你还不比我清楚?”甄二爷笑着用力握了握九天保的手,然后提了一桶水给张司令洗脚去了。

九天保眨巴着眼睛望着甄二爷的背影,一脸的困惑一脸的失望。

一直蹲在旁边的哑巴李九儿走过来,拍了拍九天保的肩膀,用手比画着让九天保跟他“打脚蹬”去(所谓“打脚蹬”,是一种穷苦人出门时缺少行李,相互抱着对方的脚取暖睡觉的方式)。

李九儿是民国二十五年来到九天保家的村子的。据说他是他们村李四十五的一个远方外甥,又聋又哑。刚来他们村里时才十五六岁,身高还没有一杆步枪高,瘦得像一只初夏的猴儿。

民国二十五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一群打着绑腿,穿着草绿色粗布衣服,帽子上嵌着鲜艳红五星的队伍从四川打到了这里。据说他们大都是一些不足三八大盖步枪高的孩子和一些弱不禁风的女人。他们到了这儿后,不知什么原因走走停停,最后竞被马步芳“来如风,去如电”的精锐骑兵部队打得七零八落。溃兵们散失在民间了无踪迹,就像雨滴落进了浩瀚的大海。为了斩草除根彻底消灭这支队伍,马步芳的军队四处寻找八方搜捕。

在这个特殊的年份,谁家来了人,尤其是十五六岁的孩子,自然会引起马步芳军队的“青睐”:谁能保证这个孩子不是“红军娃”?捉住一个红军娃那可是奇功一件,加官进爵不说,至少有一两个袁大头的赏钱。这李四十五的外甥不仅刚好十五六岁,而且还是个哑巴!这哑巴肯定是装的——不然一说话就会露出湘赣闽的“下边”口音,岂非不打自招?于是李九儿来到李四十五家不几天,衙役们就在甲长、保长的带领下追上门来。

李四十五老俩口儿抱着衙役们的腿,哭得撕肝裂肺:“大老爷,这娃娃实实在在是我外甥啊!你们不能抓他不能抓他啊……”

“是不是你外甥,拿到县府就知道了!”衙役们说。

“他确实是我外甥,不信你们去问村子里的人……”老俩口儿死死抱住衙役们,不让他们走。

衙役们抡起皂角棍三下五除二就将李四十五老俩口儿揍倒在地:“妈的,不给你厉害瞧瞧,你是不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的!”一绳子捆了哑巴娃就往县里走。

老俩口翻起身,颤颤巍巍地跟在后边哭哭啼啼:“我孽障的娃娃啊,你一生下来就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你前一辈子坏了啥天良了啊……”一路跟随了去,看着尕外甥被关进了县衙,于是便在县衙门前长跪不起,呼唤着青天大老爷明镜高悬放了他那天聋地哑的外甥。

破败而脏乱的县城到处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人们神情冷漠行色匆匆,对跪在县衙门前老俩口的哭天抢地似乎司空见惯,无动于衷地做买卖,忙着自家的活儿。日偏西时,一个穿着蓝布长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教书先生站在了他们面前,“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甭进来”,他摇了摇头作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回去吧,哭死也没用……”

听了这话,老俩口幡然醒悟,跌跌撞撞赶回家去,将那赖以活命的二十只瘦山羊和十亩薄田全部换成了金圆券,求爷爷告奶奶打点县府的老爷。

县城驻军的马连长根本不信这个孩子会是老俩口的外甥。看那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的样子,瞧瞧那嘴唇那眼睛那鼻子,秀气得跟一个女孩儿似的,典型是一个江南水乡的“下边人”。北方的男孩子粗壮得像公牛,粗犷得如大山,哪有这副长相?他叫两个士兵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嘀咕了一番,然后挥挥手,“照我说的办!”心中冷笑:“猴儿没到拔蒜处,水没到井处,我就不相信你娃娃不说实话!”

那两个士兵押着李九儿朝县衙的大牢里走去。那里有一群前几天捕捉的红军俘虏。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红军娃似乎不知死期将至,仍在监狱里唱歌跳舞,齐声合唱“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李九儿被拉到关押那些红军娃号子的铁栅栏前。他无动于衷地望着这帮孩子,看着这些孩子绑在脚上厚厚的破布,咿咿呀呀地向那士兵比画着,说他们的脚就像他们家打野灰的头号桦木榔头;看着他们肿得老粗的脚脖子,说像吹足了气的猪肥肠;指着他们破烂的衣服,吐着口水,做出呕吐的样子,嫌太脏……

那两个士兵看着天真无邪的李九儿,相互对视一眼,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李九儿被押了出来,跟在那群红军娃后边,浩浩荡荡地朝县城外一片荒僻地方走去,走到一个足有一个打碾场大小的深坑旁站住了。

马连长一声令下,士兵们抡起大刀朝红军娃砍去,砍一刀后不管是死是活,就一脚踹下坑去。那些孩子们扯着稚嫩的嗓子高呼“共产党万岁!共产主义万岁!”到后来士兵们懒得去砍,只是抡起铁锨一下砸下坑去了事。最后,被押来的人中只剩下了李九儿,他也被推到大坑沿上。他看见坑底一片血肉模糊。

“推下去!”马连长大声命令。两个士兵开始推搡李九儿,作势要将他推下坑去。李九儿一脸恐惧,咿咿呀呀地叫着,声泪俱下。

“日奶奶尕娃莫非真是个哑巴?”马连长自言自语。

马连长们活埋了那些红军娃后,又将李九儿押回了大牢。

第二天,李九儿又被押了出来,押到县衙前一座钟楼下。马连长早就站那儿了。他身旁,一个士兵牵着一只壮硕的狼狗。狼狗吐着长长的舌头,不安地蹿动着。

马连长用马鞭抽打着长筒马靴踱了过来,用马鞭敲敲李九儿的脑袋说:“日奶奶尕娃,如果你能听见我说的话,趁早放出屁来!一会儿不管你是哑巴还是红军娃,我会叫洋狗扒了你的心吃——我这洋狗是专门吃人心的!”

李九儿一脸的木然,不知所以地望着马连长。马连长不由得心中嘀咕:“这尕娃莫非真是个哑巴?”

“尕娃,我数一二三,你再不出声,阴曹地府里去了就甭怪我马某人心狠手辣……一、二、三……放!”久经训练的狼狗如飞一般奔来,径自向李九儿裸露的上身扑去。就在撕咬的一瞬间,狼狗被生生地扯住了,但李九儿的前胸已然被抓得血肉模糊。

直到这时,李九儿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咿咿呀呀地喊出了声。

“连长,看来这尕娃实话是个哑巴!”这两天一直押送李九儿的那两个士兵凑上来,“不然,狼狗扒心的那一瞬间,再厉害的娃娃也会喊妈……”

“管球他,你俩把他推下石崖算啦!”说完,他牵着狼狗回兵营去了。兵营里,他留下了两个漂亮的红军小姑娘。“下边”女孩那娇小玲珑的模样惹人怜爱,味道肯定不一样。

那两个士兵骂骂咧咧地押着李九儿朝县城东南走去。那儿有一个叫崖头的地方,浩门河经过千百年的冲刷,在北岸切出了一道绵延数十里、高达数十丈的石崖。石崖下是宽阔的河床,河两岸黑刺、柽柳等灌木长得极其茂盛,野鸡、黄鸭、天鹅等数十种珍禽异兽在其间繁衍生息。

“一枪崩球掉不就啥都了结啦?干嘛非叫我俩跑这么远推这娃跳崖?”一个对另一个说。

“这叫当官的动动嘴,当兵的跑断腿!没办法。好在再走几十步就到了崖头,往下一推,我俩不就没事儿了?”

“你说,这一搡下去,准能摔死?”

“废话!十几丈高的石崖,下面尽是大石头,你说能不摔死?”

“唉,孽障的哑巴娃!你前一辈子坏了啥天良了,竟落得这么个下场,死得不明不白?”

他俩一左一右押着李九儿,不时观察着他的脸,一副无限怜惜的样子。李九儿表情木讷,脚步全然没有因为害怕而迟缓的迹象。不一会儿目的地到了,三人站在高高的崖头上,看见浩门河像一匹随意抛在山脚下揉脏的布带。往下看河谷,令人晕眩。

“哑巴娃,害死你的人不是我俩,你到了阴曹地府千万甭怨我俩……下一辈子转世投胎千万甭来这乱世年间……”

说着慢腾腾数着“一、二、三”,然后相互挤挤眼,猛地将李九儿朝下推去!就在他身体悬空的瞬间,又被活生生地扯了回来。

李九儿仿佛这时才意识到他俩的意图,又咿咿呀呀地哭开了。

“妈妈的,这娃娃实话是个哑巴,这马连长也实在多心!”

“也难怪,你看这娃细皮嫩肉的,活像是个‘下边人’红军娃。”

李九儿又被押了回来。听了士兵的汇报,马连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叫两个士兵将监牢里的狱卒叫了来:“听着!今晚你那驴耳朵给老子放亮豁点儿,那尕娃如果不是哑巴,受了那么重的伤,晚夕里睡迷糊时肯定会呻唤。你一听见呻唤,马上来报告,本连长重重有赏。”那狱卒那晚蛰伏在李九儿的监牢门前,支棱着耳朵一宿没睡,可是连丝毫呻唤声也没有听到,自然重重的赏钱也没有领到,气得他第二天寻了个机会抽了李九儿三马棍,为他那一夜的瞌睡寻了点补偿。

十几年后的一次门源县举办的国庆庆典上,那两个士兵和那个狱卒夹坐在群众中间,捋着胡子听县委县政府的领导讲话时,发现坐在主席台上一位三十多岁的军人十分面熟。直到他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操着一口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青海话,代表民国二十六年战斗在河西走廊和祁连山麓的西路军战士讲话时,他们三人的眼睛立马瞪成了六颗花狗的卵子!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

不知是马连长经过种种考验之后,确信李九儿是一个老实的农家哑巴娃,还是李四十五老夫妻的金圆券和几十位乡亲联名具保起了作用,不几天后李九儿被放了回来。放回来的李九儿白天放羊耕地,夜晚遥望着闪烁在祁连山雪峰边的北斗星久久不能入睡。

让甄二爷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从那晚哑巴李九儿与九天保打过“脚蹬”后,九天保似乎打消了逃跑的年头。不唯如此,那些小土匪们也不再千方百计地逃跑了,似乎要死心塌地跟着张子龙,与解放军进行殊死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