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烟囱
陈山从胡主编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袁褀习惯性看了眼时间,整整二十分钟。
也差不多就这二十分钟,赶去一线的记者同僚已经陆陆续续地把一些重要信息给传回来了。
在突发新闻的时效性面前,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袁褀没能参与到其中,多少有一些遗憾和失落。
陈山远远便看到袁褀有些丧气的模样,无精打采地连按电话号码的速度都比平常慢了不少。
“小袁,有活给你。”
陈山把胡江给他的资料放在了袁褀面前,只见袁褀那双黯淡的眸子,肉眼可见地亮起光彩来。
“什么活!”
“文旅局的城市宣传项目,需要我们报社提供些协助,这样,你先去咱市里几个城市地标拍些采风照,你可以……先去大烟囱那里,我记得就在维钢路附近。”
“明白!”
一听到维钢路三个字,袁褀更觉来劲,这条路刚好是发生车祸的地方,他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还能遇到赶去一线的同僚,可以跟着学点经验。
于是下一刻,袁褀便带着相机飞奔出了报社。
陈山站在袁褀工位边上,看着这小子的背影眨眼间便消失在拐角,不由得失笑。
年轻真好,朝气蓬勃的,满脑子心思还能堂而皇之地放在脸上。
转身正欲离开,陈山突然注意到袁褀的工位光线很差,伸手推了推旁边的窗,却发现窗外早已被曲折的藤蔓缠满。
好不容易推开些缝隙,却只能见绿,还有几只黑色的小爬虫趁虚而入,沿着窗台一溜烟便没了踪影。
于是回到自己座位的陈山又给行政部打去了电话,希望能安排物业来修剪下窗外的绿植。
此时的袁褀已经坐上了公交,并不知道自己的师傅正在为他工位的光线问题与行政部据理力争。
在有些颠簸的车厢里,袁褀仔细翻看了一遍陈山交给他的资料,然后咬着笔盖,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几个,他印象中能称之为“地标”的地点。
其中第一个,就是陈山所说的“大烟囱”。
早些年,螃城还是那座“闻名遐迩”的工业之城时,这里灰色的烟囱高矮林立,有细长高耸的,有胖圆敦实的。
远远便能瞧见滚滚烟尘自各种形状的烟囱口冲向高空,晕开漫天的灰色。
遍地烟尘。
袁褀生于螃城,长于螃城。
他的父母也是茫茫多厂职工里的一份子,这使得袁褀从小便在厂区长大,童年里有许多有关灰色的印象。
天空总是灰色的,就连时常笼罩着各大道小路的深重雾霾,也是浑浊的白色里透着点肮脏的灰。
只是寻常走在马路上的日常呼吸,鼻子里也能擤出些许黑灰色的污垢,斑斑点点地黏于手帕上。
空气更是厚重沉闷,但即便如此,晚上睡觉也不能开窗。因为即便用胶带贴住窗缝,第二天醒来的窗台上仍可见一层薄灰。
袁褀时常弄不懂这些灰究竟是如何钻进屋子里的,只觉得这灰色的玩意儿着实讨厌,带着种难以对抗的狡猾,入侵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谁都知道灰来自于那些大烟囱,但没有任何人会说这样的生活不好,因为这里的人,以此为生。
那时的袁褀本以为,这个世界就是这般灰色的,直到幼年一次咳不停的肺炎,让他父母把他送到了螃山上的爷爷家。
当他背着小书包,爬到了高于烟囱之上的地方眺望,他才见到那灰蒙之外的蓝天,只是那时空中少有飞鸟,抬头一片空寂。
那年,袁褀被爷爷带着站于山巅,能一览螃城的烟囱盛景。
而如今螃城工业城市转型后,大批工厂迁址拆除,那烟囱林的盛况早已不在,唯有最高耸最鹤立鸡群的那根被留了下来,成为了独属于螃城的工业记忆的锚点。
这根烟囱没有名字,但螃城人都亲切称其为“大烟囱”。
大烟囱原隶属于原维德钢厂二厂,二厂是维德的主力厂,占着螃城城区里的一大块地。
二厂迁走后,这块市区里的地从地段来说,本该是一块香饽饽,但奈何其工业用地的性质,外加巨型烟囱带来的拆除难度和不菲成本,导致这块土地空置多年。
直到近些年才有个聪明人想了个主意,索性把难以拆除的大烟囱作为工业遗产保留下来,并围绕其建造艺术产业园区,还找了一些艺术家在这个烟囱上面即兴创作。
工业与艺术、钢铁和柔美、复古与现代的反差结合,硬生生把一块废弃的工厂用地,打造成了独具风格的特色文化产业园。
公交到站,袁褀决定先去车祸现场。
然而因为连环车祸涉及车辆较多,路面一时难以清理,所以维钢路路段暂时被封。
这也使得袁褀刚到距离现场几十米远的黄线外,就被拦了下来,他虽向拦住他的警官表明了报社记者的身份,可对方需要他出示记者证。
由于记者证需要有在新闻机构一年以上的工作经历才有资格考取,所以当下的袁褀只能止步于黄线外,干看着远处的吴记者与现场的相关人员交谈。
无奈之下,袁褀只得咽下那份热烈和羡慕,无奈地转身走向一条马路之隔的园区。
此时此刻,距离维钢路最近的螃城第三中心人民医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急救人员和护士们推着病床和担架来来回回,甚至有医生爬上了移动的病床,跪坐着替昏迷的伤者做心肺复苏。
急诊室外挤满了悲伤哭嚎的人,普通急诊的病人拿着挂号单一脸迷茫地在外头排队,一些路过且精神稍好些的病人和其家属低声议论。
维钢路车祸的事早已传遍了这个片区,但新闻未出之前,民众之间总是会有诸多传谣或猜测。
“听说了么?连环车祸。”
“当然听说了!这么大的事儿,听说死了不少人啊。”
“我听现场的人说的,说人都从车子里飞出来了,满地都是血。”
“说是死了四五个。”
……
谢阿福佝偻着站在配药区的窗口边,看着周围形形色色的人对此事有着诸多议论,他们毫不掩饰还说得很大声,甚至于都掩盖了谢阿福接连的咳嗽声。
似乎每个正在议论的人都想让别人知道,他才是知道最多的那个人。
这让谢阿福想起了很多年前,同样也是在这所螃城第三中心人民医院,他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大码病号服,虚弱地走到病房门口。
廊道座椅上的人们,打量着他,然后议论纷纷。
那时他张望着、寻找着,目光从那些人的脸上一张张看过去。
却没看到一丝怜悯和共情。
那时谢阿福就知道,原来人类可以如此热烈,又如此冷漠地,谈论他人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