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螃蟹
从配药窗口接过大夫递来的药,谢阿福踏着有些僵硬的步伐,微瘸着穿过人流,缓慢地朝医院大门走去。
此时此刻,那些议论给他带来的过往回忆就像一把锯刀,在谢阿福的脑海里来回切割,让他的脑子深处有一些抽痛。这种深,不是意识和思想的深,而是物理空间上的,近乎于头颅中央的位置。
以谢阿福的词汇量,他很难用一个词精准地描述出那种痛感。
大体就是,寻常腿肚子抽筋的感觉被平移进了脑子里,仿佛有一条布满了荆棘的细绳缠绕住了脑仁,无论是动脑子还是脑袋,都能感觉到那密密的刺扎感。
但谢阿福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努力地让自己克服对这种疼痛的恐惧,因为他脑海里的记忆曾被碾成过满地凌乱的花泥,他想把它们从泥沼里逐一捡拾起。
哪怕他有时候也不太确定,他历经疼痛拾起的那朵被泥水腐蚀的残花,是否真的落自属于他的那棵记忆之树上。
“谢阿福,过来一下。”小护士的声音穿过充斥着纷纷议论声的长廊,略有些洪亮。
谢阿福顿了顿,转过因疼痛而变得有些僵硬的后脖子,看向廊道尽头的护士站,喊他的小护士背后的墙上,还贴着请勿喧哗的标语。
小护士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嗓门大了,下一句便噤了声,转而有些焦急地朝着谢阿福做着“过来一下”的口型,一边还不停招着手。
于是谢阿福挪着步子朝护士站走去,而小护士见此状,也俯身从护士台的桌下拿出了一袋水果,然后赶忙小跑几步送到了谢阿福手上。
“拿着,给小宝补充营养的。”
谢阿福自然不好意思收,但小护士态度坚决,最后他只能道着谢,心怀感恩地收下。
这些年,他几乎每周都要来一次这家医院,这里的护士们不仅认识他,工龄长的那几位,几乎是看着小宝长大。她们不是第一次这般照拂他们,这让谢阿福心中的亏欠越积越多,却不知道该怎么还。
护士台的边上,一个正在签字的中年男人把这一幕尽收眼底,那张正被签署的病单属于一名叫做着陆青的女性患者,年龄仅八岁。
男人衣着浅蓝色衬衫配黑色的西装裤,袖口和衣领系得笔直工整,鼻梁上架着副细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神情严肃。
若是仔细看,会发现他就连黑发间冒出的那几缕白发,都被他梳理得一丝不苟。
毕竟五十四岁的地质学家陆长松自踏入工作的那一年开始,便无时无刻不在用“得体”二字来要求自己。
他与不远处穿着破旧大袄、头发凌乱、身板还有些佝偻的谢阿福站在一处,虽地理位置上都站在护士台边,但却仿佛被划分出了两个世界。
按道理说,陆长松和谢阿福的世界本不应该有过交集,但此时陆长松看着谢阿福蹒跚远去的背影,却觉得对方给了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耳边,有不明情况的新人护士问起了缘由。
“你问谢阿福啊,那可说来话长了,你虽然年纪小,但是02年那场事故应该听说过吧,就维德钢厂中毒那事儿。”
“当时出事的是维德钢厂的二厂,原址就在咱医院附近,我记得应该就在……维钢路那边,就是大烟囱那儿。”
“那烟囱原来就是二厂的,你有空还可以去看看,那里还保留了一些原二厂的厂房和仓库,不过里头都改建成别的了。”
“出事那天,值班的正好是咱护士长,听她说大概是晚上十点多的时候,突然四五辆救护车开了过来,接进来好几个煤气中毒的工人,谢阿福就是其中一个。”
“基本都是重度煤气中毒,大夫们抢救了一夜,就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一个。”
“可惜啊,虽然他命大活下来了,但身体的器官和神经都已经受到了不可逆的损害,后遗症得伴随终身,所以你每周都能看见他来医院。”
“谢阿福家里情况本来就差,出事后更加雪上加霜,这几年应该也没好好养自己的身体,这些年看着身板是越来越差了。”
“真是造化弄人,不出事的话,现在应该还是个很精神的小伙。”
“小伙?”一直专注听着陈年往事的新人护士没忍住惊讶出声,毕竟“小伙”这个词和她眼中的谢阿福之间,看起来毫无关联。
“是啊,你感觉他五十多岁了吧,其实他才三十几,七九年的,属羊。”
“那你刚说的小宝……”
“是他儿子,刚好是出事前的几个月出生的,今年应该八岁了。”
……
陆长松静静地听了会儿,而“维德钢厂”这四个字就像是一把关键的钥匙,转开了他脑海里一段同样久远的记忆。
应该是五年前,当时为了推进城市工业化改革,螃城各工厂开始计划迁址,而迁址后的遗留土地改造项目需要提前开始规划,而他作为螃城大学的地质学教授也受邀参与进了其中一个项目组。
在一次对螃蟹滩的考察工作中,他见过一次谢阿福。
当时的螃蟹滩还不是如今已经铺设了细沙的度假海滩,而是一个由臭烘烘的湿泥和大小岩石块作为主要构成的烂泥滩。
陆长松印象里,虽然那时谢阿福的皮肤已然黢黑,但他的脊背还没这么佝。他拎着个铁皮水桶缓慢地行走在泥地和乱石间,用钳子几乎翻找了每一块石下,只可惜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收获。
时不时停步后的一阵剧烈咳嗽,也让陆长松很难不注意到他。
“这里不适合赶海。”陆长松好意提醒。
他们脚下的这片地,原来被钢厂用作堆料场,土地受到了长期污染,即使是对环境适应能力极强的螃蟹,在此都难以生存。
“不应该啊。”谢阿福朝着陆长松憨厚地笑了两声,“我老家就在海边,从小翻石头长大,这种地方应该螃蟹窝很多,可能藏得深,我再找找。”
两人如此短暂交流了一句,陆长松也未再劝说,毕竟他不觉得说多了谢阿福就能听明白,而有些南墙,都得人亲身撞了才会选择回头。
陆长松只是迎着海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日夕阳下伫立着烟囱的城,是雾蒙蒙的橙色。
“以后都会好起来的。”陆长松喃喃自语。
也正是这命运般的一面之缘,让陆长松在后来的沙滩命名征选中提交了一个看似很不优雅的名字——螃蟹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