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士大夫的两难处境与荀彧之死的必然
士大夫“择所归附”“待时而动”“然后可以如志”,但割据群雄有自己的政治立场,未必会与怀抱匡复之志的士人同心同德,这是士大夫在“以谋济”的过程中无法掌控的。诚如范晔在《后汉书·臧洪传论》中所言:“夫豪雄之所趣舍,其与守义之心异乎?若乃缔谋连衡,怀诈算以相尚者,盖惟利势所在而已。”豪雄以“利势”为依归实与士大夫以“守义之心”力行“匡佐之义”有着原则上的区别。在袁绍统一河北的战争中,臧洪以孤城力抗袁绍。他在回复陈琳的劝降信中指责袁绍“抑废王命以崇承制”,他对比自己与依附袁绍的陈琳:“足下徼利于境外,臧洪受命于君亲,吾子托身于盟主,臧洪策名于长安。”(44)言明袁绍之自立不臣,与士大夫忠于汉室、义存君父的立场绝不相容。
困难的是,士大夫无法主导割据势力的发展方向。袁宏、范晔、裴松之都看到了此时士大夫的两难境地。袁宏说,“荀生之谋,谋适则勋隆,勋隆则移汉”(45);范晔说,“方时运之屯邅,非雄才无以济其溺,功高势强,则皇器自移矣。此又时之不可并也”(46)。在这样的情况下,因为荀彧的阻止使得曹操晋爵魏公、加九锡之事“遂寝”(47),而曹操“由是心不能平”(48),那么荀彧之死便是必然的了。
对于荀彧之死的意义,范晔认为“盖取其归正而已,亦杀身以成仁之义也”(49),认为是对个体道德的忠实履行。裴松之则特别看重荀彧之死在“志行义立”问题上对当世与后世的教育意义:“及至霸业既隆,翦汉迹著,然后亡身殉节,以申素情,全大正于当年,布诚心于百代,可谓任重道远,志行义立”(50)。“全大正于当年”是将荀彧之死看作是当世士人的道德宣示,“布诚心于百代”则是从道德宣教的角度赞扬荀彧之死的历史意义。
范晔、裴松之从道德的立场出发对荀彧之死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然而从事功的角度来看,正如裴松之所言,士大夫的匡复之志确实还处于“任重道远”的阶段。荀彧之死象征着士大夫阶层未能实现匡复之志,他们恢复汉朝的政治活动宣告失败。
荀彧的一生都在践行着匡复汉室的政治理想,这个理想也是汉末士大夫共同的理想。面对“四海荡覆,尺土一民,皆非汉有”的局面(51),荀彧试图借助曹操的力量,曲折地实现政治抱负。荀彧所走的这条道路也是汉末怀抱匡复之志的士大夫的共同道路。当割据群雄企图代汉自立时,身为僚属、与豪雄有君臣之义的士大夫通常会维护汉祚。当曹操试图晋爵魏公、加九锡,刘氏宗社将沦的危急关头时,荀彧挺身而出使其事“遂寝”,便是汉末此类诸事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是荀彧以其生命绘就的。
正因生命代价之大,再加上荀彧之名高、位重、与曹操关系又异常紧密,他的死反而令论者不解,引发历代无尽的探讨。拨开这些围绕着荀彧个人心境、志向、谋略的繁复言论,将荀彧放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中,便会发现,荀彧的人生历程所展现的其实是当日士大夫群体之政治命运。所以,荀彧之死是一个政治寓言,它隐喻着汉末士大夫的政治理想——匡复之志的最终破灭。
(1) 关于荀彧之死自古以来论者甚多,此不一一列举。新近研究还可参见郭硕:《“汉臣”抑或“魏臣”:史家笔下荀彧身份的流变》,《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洪卫中:《汉末魏晋之际颍川士人的政治取舍与得失》,《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宋雪瑶:《荀彧死因探析》,《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20年第1期。
(2) (西晋)陈寿著,(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国志》卷10《荀彧传》,荀彧长子荀恽娶曹操之女(后称安阳公主),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16页。
(3) 《三国志》卷10《荀彧传》注引《献帝春秋》,第318页。
(4) 《三国志》卷57《陆瑁传》注,第1337页。
(5) (唐)魏徵等:《隋书》卷33《经籍志》,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57页。
(6) (南朝宋)范晔著,(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70《荀彧传》注,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291页。
(7) 《后汉书》卷70《荀彧传》,第2290页。《三国志》卷10《荀彧传》作:“明年,太祖遂为魏公矣。”第317页。
(8) 《三国志》卷10《荀彧传》注,第332页。
(9) 据(南朝梁)沈约:《宋书》卷64《裴松之传》,裴松之死于刘宋文帝元嘉二十八年(451年),年80岁,则生于东晋咸安二年(372年),20岁时起家为东晋殿中将军。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698页。
(10) 祝总斌:《晋恭帝之死和刘裕的顾命大臣》,《北京大学学报》1986年第2期。陈群:《刘宋建立与士族文人的分化》,《中国史研究》2002年第3期。
(11) 《宋书》卷60《荀伯子传》,荀伯子为荀羡之孙,第1627页。据(唐)房玄龄等:《晋书》卷75《荀羡传》,荀羡为荀彧六世孙,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975页。
(12) 《宋书》卷60《荀伯子传》,第1628页。
(13) 同上书,第1629页。
(14) (东晋)袁宏著,张烈点校:《后汉纪》卷30《孝献皇帝纪》,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81—582页。
(15) 《后汉书》卷70《荀彧传论》,第2291—2292页。
(16) 《三国志》卷10《荀彧传》注,第332页。
(17) (北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66《汉纪五十八》献帝建安十七年条,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2116页。
(18) (清)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卷6第91条“《荀彧传》”,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30页。
(19) 《后汉纪》卷30《孝献皇帝纪》,第581页。
(20) 《后汉书》卷71《皇甫嵩传》,第2302—2303页。《三国志》卷10注引《九州春秋》,第326—327页。
(21) 《后汉书》卷73《刘虞传》,第2355页。
(22) 《三国志》卷6《袁术传》,第209页。
(23) 《后汉书》卷75《袁术传》,第2439页。《三国志》卷6《袁术传》,第209页。
(24) 《后汉书》卷75《袁术传》,第2441页。
(25) 《后汉书》卷75《袁术传》,第2442页。《三国志》卷7《吕布传》,第224页。
(26) 《后汉书》卷74《袁绍传》,第2390页。
(27) 《三国志》卷6《袁绍传》,第190页。
(28) 钱穆:《国史大纲》上册第四编第十二章“二重的君主观念”条,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217—218页。吕思勉:《秦汉史》第十四章第四节《秦汉时君臣之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23—527页。还可参见孙生:《门生举主之关系与汉室覆亡》,《西北民族学院学报》1999年第4期。伊沛霞:《东汉庇护者与托庇者关系考论》,《社会科学战线》2013年第1期。徐冲:《汉唐间的君臣关系与“臣某”形式》,《中古时代的历史书写与皇帝权力起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270—294页。
(29) 初平二年(191年),荀彧投奔曹操,为奋武司马,时曹操行奋武将军。初平三年(192年)为曹操镇东司马。皆为曹操官府僚属。建安年间,荀彧为侍中、守尚书令,为朝官,与曹操为同僚关系。荀彧虽在名义上与曹操无僚属关系,但“操每征伐在外,其军国之事,皆与彧筹焉”,实为曹操集团之核心成员。见《后汉书》卷70《荀彧传》,第2281—2290页。
(30) 曹操上汉献帝表,表述荀彧之功,请增荀彧户邑。见《三国志》卷10《荀彧传》注引《彧别传》,第317页。
(31) 《后汉书》卷70《荀彧传》,第2290页。在《三国志》卷10《荀彧传》,陈寿概括为“彧以为太祖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第317页。
(32) 《后汉书》卷74《袁绍传》,第2391页。
(33) 《三国志》卷11《张范传》,第337页。
(34) 《后汉纪》卷30《孝献皇帝纪》,第590页。
(35) 《后汉书》卷71《皇甫嵩传》,第2306页。
(36) 《后汉书》卷71《朱儁传》,第2312—2313页。
(37) 《后汉书》卷66《王允传》,第2177页。有关这一时期的献帝朝局,可参见崔建华:《河内控制权的流转与汉献帝初年的政局演变(190—199)》,《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庞博:《从长安到许都——汉献帝朝廷的政治架构、决策过程与历史命运》,《史林》2020年第6期。章义和、韩旭:《略论长安献帝朝廷的地方控制》,《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2期。
(38) 《三国志》卷11《张范传》,第337页。
(39) 《后汉书》卷70《荀彧传》,第2291页。
(40) 《三国志》卷10《荀彧传》,第310页。《后汉书》卷70《荀彧传》与之略同,第2284页。(清)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卷6第91条“《荀彧传》”亦作此论,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30页。
(41) 《三国志》卷10《荀彧传》注,第332页。
(42) 《后汉书》卷74《袁绍传》,第2382页。《三国志》卷6《袁绍传》,第192页,注引《献帝传》,第195页。
(43) 《后汉书》卷66《王允传》,第2178页。
(44) 《三国志》卷7《臧洪传》,第234—235页。《后汉书》卷58《臧洪传》与之略同,第1890页。
(45) 《后汉纪》卷30《孝献皇帝纪》,第581页。
(46) 《后汉书》卷70《荀彧传》,第2292页。
(47) 《后汉书》卷70《荀彧传》,第2290页。
(48) 《三国志》卷10《荀彧传》,第316页。
(49) 《后汉书》卷70《荀彧传》,第2292页。
(50) 《三国志》卷10《荀彧传》注,第332页。
(51) 《资治通鉴》卷66《汉纪五十八》献帝建安十七年条,第21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