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工经济:批判性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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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工经济从何而来?

在本章,我们将批判性地研究灵工经济何以形成。我们先考虑以按需劳动和不稳定性为标志的早期工作形态,探究这些动态(dynamics)如何转变并转化成今天所说的“灵工工作”。也就是,通过或经由数字平台发生且发生在平台上的灵活机动工作(contingent jobs)。

在早期阶段,新型灵工可能是模糊的。正如萨拉·凯斯特(Sarah Kessler,2018:10)在某个创业者的故事中所讲述的,灵工经济有一个承诺,即“我们可以为邻居工作,与我们所需的尽可能多的项目建立联系,并在乐队排练、园艺作业和其他的心仪活动之间适应那些灵工”。当时,一些评论人士已开始谈及“共享经济”(Sundararajan,2017),鉴于后来的证据,这个词听上去很乐观。

尽管灵工经济已经发生变化,但它仍然涉及工作。从本质上讲,有偿工作涉及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一个人将自己的时间卖给另一个人。这需要将劳动力(工作能力)的所有权从工人转移到资本所有者(生产资料所有者)。正如马克思(Marx,1976:272)曾指出,这种关系要求工人有“双重意义上的自由”。他们可以自由地选择为谁工作,但与此同时,(由于缺乏资本)他们也可以“自由”地远离其他任何谋生方式,只剩下出卖其劳动力。这决定了工人在出卖时间时处于不利地位。他们依靠工作来满足自身需求,而且要不断承受寻找工作和保住饭碗的压力。从一个人购买另一个人的时间这个简单的起点出发,工作发展出了更加复杂的形态。时至今日,工作关系遍布世界各地,困缚于复杂的供需链,并以崭新而不同的方式将人们汇聚在一起。不过,无论现代工作的组织复杂性如何,购买时间的人和出卖时间的人,两者之间的基本关系仍然是核心问题。

工作一直是一种不断变化的现象,有些工作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进化发展,也随着工作斗争而变化。工作转型已经成为研究、辩论和研讨的热门话题。毕竟,工作是我们绝大多数人绝大部分时间都在从事的活动。灵工经济,特别是以新的数字平台为中介,处于当今工作变革的最前沿。不过,在关注灵工经济的成长及其影响之前,我们必须考虑它与以前的工作类型有何联系。近期的讨论中,通常认为工作关系的变革破坏了所谓的“标准雇佣关系”——指二战后出现在北半球的工作类型。对工人来说,这意味着有望获得一份“稳定的、受社会保护的、依赖性的全职工作……其基本条件(工作时间、工资、社会转移支付)由集体协商或劳动法/社会保障法规定了最低水平”(Bosch,2004:618—619)。这类工作涉及(时间买者和卖者之间的)工作关系与“福利或社会国家更广泛的风险分担角色”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在20世纪中叶变得流行(Fudge,2017:379)。这意味着通过社会协议,尤其是社会保障网,可以缓冲工人面临的某些负面后果,比如工作短缺、恶劣工作条件或疾病和事故,进而大大降低了工作风险。当然,“标准雇佣关系”的提法意味着,这在某种程度上乃“正常”状态。因此,不稳固的工作应该被理解为打破了常态,乃是一种破坏,颠覆了长期存在的工作条件和福利。

然而,不稳固的工作比标准雇佣关系的历史要长得多。不稳固的(不稳定或不确定的)工作“对于当前时代不一定是崭新的或新奇的;自从有偿就业作为主要生计来源以来,它就一直存在”(Kalleberg,2009:2)。正如本特(Bent,2017:3)指出,如果从时间推移和全球范围的视角来审视工作,“那么,二战后西方就业的相对稳定性和保障性是一个反常现象”。即便在这个背景下,它也主要限于北半球的男性。“标准雇佣关系”根本没有扩展到众多女性和少数族裔,当然在少数工业化经济体之外也并不常见。因此,“标准雇佣关系”有点用词不当,不稳定和不安全的工作形态不但古老而且广泛。工作关系取决于(出卖时间的)工人和(购买时间的)资本的相对权力,以及进行工作的社会环境。因此,我们认为工作随着时间和空间持续演进也就不足为奇。

这种不稳固的工作,历史上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发生在伦敦东区的码头搬运工作。在19世纪,航运业快速发展,商人把商品从殖民地运到大英帝国。原棉、食糖和茶叶无法自动从货舱运进码头的仓库,因而需要大量人力。但这并不意味着码头要雇一些固定的工人来工作。据估计,“大约三分之二的码头劳力是散工”,正如维特曼和汉弗莱斯(Weightman and Humphries,2007:41)所指出的那样:“没有人能保证整个一周或下一周会有工作,绝大多数工人都按日雇用或解雇。”船只进进出出意味着码头的工作并非固定,而是存在需要迅速得到满足的需求高峰。在广泛的贸易网络中,船只必须遵守严格的时间表。早在平台出现之前,工人的时间表就受到了全球经济的影响。每天,等待工作的工人们从贫困的伦敦东区来到码头大门外,排队等候,看看自己是否有机会被包工头“召唤”。正如码头工人、后来成为工会组织者的本·蒂耶(Ben Tillet,1910:8)所解释的那样:

我们被赶进一个工棚,棚子从头到尾围着铁栅栏,包工头或承包人在棚子外面踱来踱去,一副牛市商人的样子,在一群男人中挑挑拣拣。这群男人急于得到工作,互相践踏,就像野兽一样为一天的工作机会而战。

这对工人来说,显然是世道艰难,他们将在巨大的劣势下出卖自己的时间。但是,工人们并不总是被动接受这种组织工作的方式。事实上,它“在码头工人中引起了极大愤怒”(Tillett,1910:8)。在19世纪80年代,其他行业的工人团体开始组建,最著名的是“火柴女工”及其在伦敦东区白瑞梅火柴厂的罢工(Raw,2009)。罢工的原因是工资低、工时长、罚款多,以及生产过程中使用白磷造成严重的健康和安全问题。当安妮·贝赞特(Annie Besant)在一家报纸上报道了工厂的条件之后,工厂管理层试图让工人们签署联名信,称报道不实。遭到工人拒绝之后,管理层试图解雇一名工人。这引发了1400名女性罢工。她们选出委员会来组织罢工,成功击败了管理层。结果是,她们组成了最大的女性工会。路易斯·罗(Louise Raw,2009:224)认为,她们是“现代工会运动之母”。

火柴厂女工成功之后,紧接着是1889年南伦敦煤气工人罢工。1889年8月,10万名码头工人因为“加”钱——为快速卸船而支付的奖金——下降而罢工。工人们提出一系列要求:涨薪、付加班费、取消“加”钱制度、保证基本工作和承认工会。次月,他们的罢工要求得到了满足。他们胜利了,在码头上建立起了强大且得到承认的工会,这是英国“新工会主义”运动的重要时刻(Duffy,1961)。在不同的部门,工会会员从1888年的75万名增加到1899年的逾200万名。虽然罢工并没有终结码头上不稳固的工作,但却证明了这些工人可以组织起来。这场长期斗争一直持续到20世纪60年代后期,至此“几乎所有码头工人都按长期条款受雇”(Mankelow,2017:383)。因此,伦敦码头堪称“与最有辱人格的临时工作形态展开伟大斗争的战场”(Mankelow,2017:384),而且事实上——至少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现代化和集装箱化带来巨大变革之前——码头工人能够赢得雇主的让步。

工厂的工作也有类似的故事。工厂的发展需要工人从农村迁移到城市,而工作则集中在工厂等大型工作场所。在工厂的围墙内,“雇主可以直接指令工人何时以及如何工作,给工作增加了新的一层不安全感”(Bent,2017:4)。例如,在20世纪初的美国,季节性和高峰需求压力影响了许多经济部门中的工作关系。在玻璃和纺织行业,工人一年中只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受到雇用,因为工作需求就是如此,宽泛地说,这类行业工作岗位数量有大约14%的波动,这意味着许多人面临失业风险。在汽车行业,这种波动可能高达45%(Jacoby,2004:16—17)。然而,到二战结束时,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更广泛的北半球,这些行业的工作都已高度工会化,工人们赢得了更加稳定的就业条件:保护个体工人免受经济衰退的影响,将更多与业务相关的风险转到了企业而不是单个工人身上。

把这种发展视为一个线性过程——即特定的阶段必定紧随另一个阶段直至结束——是有风险的。人们通常会这样想:首先,工业化引入了新的工作形态,工人被迫接受不公平的条件;然后,产业工人成功地组织起来,并通过工人的集体力量克服了不稳定的条件;但是,由于当代工人的权力是以工业化带来的“标准雇佣关系”为前提的,工人集体获得的一切都将受到去工业化浪潮的威胁。

尽管有过此类发展过程的例子,但在全球许多地方,工业化的经历各不相同。例如,本特(Bent,2017:12)认为,在大英帝国统治下,埃及和印度都建立了大规模工业。这种工业化深受大英帝国剥削关系的影响。无论工人如何抵制,工业化的发生都“对既有的社会和经济体系造成了极大的破坏……这些变化导致了不稳定、不安全和灵活机动——总之是不稳固——的工作安排”(Bent,2017:14)。不过,正如韦伯斯特等人(Webster et al.,2008)所表明的,在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国家,大多数工人都被排除在稳定就业之外,这与高收入国家不同。在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国家中,虽然更稳定的雇佣关系有所增长,但工人们并未广泛感受到标准就业合同缔约方的好处。因此,对于绝大多数人,在绝大多数时候,工作一直是一种不稳固的关系。不稳固乃是全球常态。

不稳固工作的概念对于理解灵工经济很重要。在国际劳工组织(ILO,2011:5)的文件中,可以找到不稳固工作的初步定义,如下:

在最一般的意义上,不稳固的工作是雇主将风险和责任转嫁给工人的一种手段。它可在正规和非正规经济中进行,刻画其特点的是,不同水平和不同程度的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性的客观(法律地位)与主观(感觉)特征。尽管一份不稳固的工作可能有很多面貌,但它通常定义为就业期限不确定、多个可能雇主或者隐蔽的/模糊的雇佣关系、得不到通常与就业相关的社会保护和福利、低工资、加入工会和集体谈判方面的重大法律和实际障碍。

安吉拉·米特罗普洛斯(Angela Mitropoulos,2005:12)指出,问题在于“‘不稳固性’一词既难以把握又含糊。关于不稳固性,倘若可以肯定地说点什么,那就是摇摇欲坠”。这是一个很好的起点,可以“强调一些笼罩在不稳固劳动讨论阴影下的紧张关系”(Mitropoulos,2005:12)。

这种不稳固工作,包括临时工、外包、代工和灵工经济,其增长很容易观察到。然而,灵工经济的增长不只是由私营部门推动。在英国,不稳固工人的最大雇主是国家。教育、卫生和公共管理领域,临时工的大量增加已经影响到专职人员和最低工资(McDowell et al.,2009:9)。关于不稳固工作的辩论,不只涉及工人有没有合同和条件保障。只有考虑到可能的后果时,有关不稳固性的争论才真正开始。对于乌利齐·贝克(Ulrich Beck,1992:144)来说,不稳固的工作牵涉从要么“终身全职工作”、要么失业的体制,转向“灵活、多元、分散就业的充满风险的体制,某种意义上,完全失去有酬工作这类失业问题将不复存在”。与此类似,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1998:95)认为,“不稳固”是“公共生活中的一种新的统治模式……在创造出普遍而持久的不安全状态之基础上,迫使工人屈从并接受剥削”。盖伊·施坦丁(Guy Standing,2011)甚至更进一步声称,这导致了一个新阶级的形成——“危难工人”阶级。

上述每一种立场都竭力指出,“标准雇佣关系”已遭到严重破坏,这意味着我们正在步入工作组织的新阶段。对上述立场的批评往往聚焦于否认两个方面——经验基础方面以及争辩内容的含义方面。例如,凯文·杜根(Kevin Doogan,2009:91)试图解释为什么“公众普遍认为终身工作的终结和稳定就业的下降”与“长期就业的上升”同时发生。其观点坚持工作实际上没什么变化——故工人可以按照以前的方式继续组织起来,从本质上说,其观点竭力反对新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针对盖伊·施坦丁的一个全新阶级已经形成的断言,人们也提出了类似的批评。其中最有价值的批评或许来自理查德·西摩(Richard Seymour,2012,引自Woodcock,2017:136),他认为不稳固这个概念“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消极、批判的概念”,难以切实描述或解释社会阶级。尽管如此,西摩注意到,它指出了需要进一步关注的一些事情:如果人们深感惴惴不安,那么对于理解工作来说,这将是一个重要的维度。

把这一点与灵工经济联系起来考虑,新型工作比原有工作形态更不稳定,这一点不言而喻。实际上,灵工经济是在“社会、经济和政治力量联合起来使工作更加不稳定”的环境中运行的(Kalleberg,2009:2)。卡勒伯格(Kalleberg,2009:6—8)讨论了促成这一现状的五个因素。其一,是“对雇主的依附下降”,这意味着人们有更换工作的意愿,一生中可以从事很多不同的工作。其二,是“长期失业增加”,这意味潜在的工作搜寻者更多了。这在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国家特别明显,对于大量的从未干过“标准”工作的人来说尤其如此。其三,是“感知到的工作不安全感在增加”,西摩(Seymour,2012,引自Woodcock,2017:136)认为,这意味着无论工作是否真的变得更不稳固,但人们都觉得它是,因此它就是。其四,是“非标准工作安排和机动工作的增长”,我们已经在灵工经济中明确这一点。其五,是“从雇主到雇员的风险转嫁增多”,我们认为该过程在灵工经济中也正在发生。这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问题:灵工经济增长意味着什么?稍后我们再回到这个话题。

我们对工作简史的概述表明,灵工经济中工作的不稳固性质并不新鲜。然而,灵工经济代表了工作转型和重组,其意义足以让我们重视它。在本章其余部分,我们将讨论促进灵工经济增长的三个关键因素。第一,经济中发生了广泛的政治转变,包括工人权力、政府监管以及全球化和外包。第二,技术变迁和新的联通网络,使得招募和管理地理分散的工人成为可能。第三,社会变迁(包括消费者的态度和偏好,以及性别和种族化的工作关系)导致雇主和工人都在寻求更灵活的工作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