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人人都来练习正念!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但说实话,为什么不呢?尤其在当下,当我们作为个人和群体,在内心和外在,承受着诸多不同的压力而不堪重负的时候。
而说到用这种智慧来改变世界,倒也并非夸大其词。这种智慧具有广泛存在的潜质,就像我希望在这里说明的——它存在于我们每个人心里,微如星火,但绝非微不足道。这种智慧可以通过规模或大或小的正念练习得到培育。在过去的40多年里,我有幸见证这种智慧在许多不同的领域里萌芽和繁盛。如今,这种方兴未艾的智慧得以在全世界传播,越来越有力量,也越来越成为一种迫切的需求。
冥想觉知的革命性引入
如果不断地加深对自身的了解,从而更好地栖身于这个我们自称为“智人”[1]的躯体之中是人类进化历程的一部分,如果避免自我毁灭,或者避免在我们已经制造的无尽痛苦之外创造噩梦般的反乌托邦是人类进化历程的一部分,那么我们需要在一个全新的层面对自己、对我们的大脑、对我们的社会和我们的星球承担起责任。否则,倘若历史能够预言未来,我们所有人都可能毫无觉察地以作为或不作为的方式、以开始不起眼而后积重难返的方式共同筑起一个极不健康、极为有害的世界——没有人会乐意居住。而这可能只是对21世纪的一种较为温和的描述。我们正在越来越多地看到人类普遍焦虑不安。在这样的危机面前,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都越来越难以对此视而不见。
因此,人人都来练习正念,并在为人处世和兼济天下的过程中培育更大的智慧,绝非哗众取宠或一厢情愿。实际上,它可能是一个(即使不是唯一的一个)能够让我们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维持当前及长期的生存、健康和持续发展的核心元素。然而,要应对这个巨大的挑战,我这里所说的正念,必须真正地孕育在一个共同的、培育智慧和仁慈心的框架里。我所说的正念,是在这个星球上有着悠久历史的一种洞悉之道、一种存在之道。当它以多元的路径逐渐进入各自不同的社会和文化主流的时候,它展现了相当大的冲击力。当然,我所提倡的这个路径必须同时在各个层面都根植于符合伦理的、具身体现的、切实践行的以及本质上无私的智慧和行为之中,并被它们护持着。我们可以将正念看成人类智慧传统的一个分支。它的精髓是普遍适用的,可以在所有的人类文化和传统中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来表达。
在我看来,正念冥想在个人生活和职场中日趋广泛的使用和实践,以及我们应对这个世界时有意识地、每时每刻地对正念的运用,可能会为这个星球上高度多元的人群、文化和愿景打下真正幸福、和平和澄明的根基。正念不仅会对我们个人,也会对地球上的人类社区有所助益。正念所具有的颠覆式的潜能应该被实现——在目前人类发展的这个转折点上,在我们最近才意识到的、比我们想象中脆弱得多的这个星球上,以无限的、富有创造力的方式被真正地实现,我认为是毫无疑问的。
作为近年来正念的影响力被主流社会广为接受的众多事例之一,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他的《今日简史:人类命运大议题》中的最后一章,写的就是正念。他在其中提到,自从参加了2000年的一次十日静修后,他就开始每天冥想,另外每年参加一到两个月长时间的强化止语静修(在这段时间里既没有书籍,也没有社交媒体)。这件事情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在为我们带来两本备受欢迎的、深刻而又富有启发性和洞察力的、描述人类历史[2]和我们作为一个物种即将面临的挑战[3](其中有些挑战相当可怕)的大部头后,赫拉利的这一专著,同样也是一本畅销书,将所有的学术探询提炼成当前需要的21章内容。我发现其中尤其发人深省而且令人欣喜的是,在那些为了揭示现在所面临的重大挑战而被他巧妙地编织在一起的人类历史的诸多思路中,他特别选择了自己在生活中严格修习的正念练习,并将正念视作一种虽不大可能实现但可能至关重要、值得培育的素质,作为一个物种,人类将要如履薄冰地面对那些以大量发人深省的细节所描绘的信息技术和生物技术带来的新型挑战。
比尔·盖茨把他在2018年9月9日《纽约时报》上给《今日简史:人类命运大议题》所写的书评命名为“大思维”[4]。因为,作为一名历史学家,赫拉利也是一位极其深刻而富有创造力的思想家和思维整合者。在这篇文章中,比尔·盖茨问道:
在赫拉利看来,我们应该怎样应对所有的这一切(比如,赫拉利列举的那些我们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在当下面临的重大挑战)?一些实用的建议贯穿全书,包括对抗恐怖主义的三管齐下战略以及应对假新闻的一些诀窍。然而,他最伟大的思考可以总结为一个词——冥想。当然,他并不是说,只要有够多的人坐在莲花座上,念吟“ ”(om),这个世界的问题就都消失了。但是,他确实坚持认为,21世纪的生活亟须正念——更好地了解自己,看清我们如何制造了自己生活中的痛苦。这种想法很容易招致嘲笑,然而,作为一个上过正念和冥想课程的人来说,我认为,这很有吸引力。
这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结论,特别是出自比尔·盖茨。很明显,他深谙内在正念的力量。
*
这就是我在这本书里希望传达的基本信息:当面对赫拉利笔下细致描绘的、已初露端倪的种种情形,比如人工智能、智能机器人、数码“强化”人或者同时是生物人的数码“强化”人以及其他更多智能人形式的出现,我们在放弃“为人”(being human)之前最好细致、深入地探讨一下——更好地具身体现“一个完整的人”以及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来说,更多的觉醒到底意味着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体验。在这本书和整个系列的四本书中,这既是呼吁,也是提出的挑战。这是在邀请你以非常个人的方式参与进来,因为我们每个人不仅对自己,还对这个世界有修身养性且兼济天下的责任——通过规律地培育正念作为一种冥想训练和一种存在方式,尽可能地意识到“存在”的各个维度,并且安住于此时此刻。
因为我这里所说的共同的、以正念冥想为基础的元素广泛地存在于各种人类文化中,它在本质上是包容的——能够消除种种交流的障碍,找到共同的目标,而不是增加分歧。这里不存在所谓每个人都必须接受的培育正念的唯一“正确”的方法、教条或信仰。而且,这种正在萌芽的智慧观念通过我们和我们选择的生活,以及我们面对挑战与机遇的方式在不断地进化着。它映射出我们人类的多元性以及人类共性中最深刻和最美好的品质。
与身心为友:一个普遍适用的冥想练习
当然,我们所说的这种智慧必须根植于持续的培育之中,这意味着,它必须依赖能够滋养、维持和深化这种智慧的实践。脱离生活的正念不是正念,正念意味着具身体现。我们这些秉持这种理念的人在尽可能地照此践行着正念——不是将它当作一种完美的境界,而是作为一种进行中的、持续发展的存在方式。
为什么呢?
因为正念不仅仅是一个好的想法,或者一种美妙的哲学、信仰体系。它绝对是一个普遍适用的冥想练习——之所以普遍,是因为觉知本身可以被看成一种跨越所有文化的、存在于人性之中的“最后共通路径”[5]。归根结底,正念其实是一种存在之道,一种与体验共处的存在之道。鉴于它的特性,它需要我们持续培育和养护,无论是关注如何全然、自由地生活的个体,还是相互扶持、彼此滋养的群体和社会。就像音乐家在演出前甚至有时在演出的中间需要按时调试、重调和精调他们的乐器一样,正念可以被看成一种对注意力的调试,以及你与自己的体验的关系的一种调试——所有体验。无论你是一位多么有成就的音乐家,依然需要按时调试你的乐器。实际上,你越有成就,就越需要练习。这是一种良性循环。
即便是最伟大的音乐家,也需要练习。实际上,他们很可能比任何人练习得更多。只不过,在正念中并没有所谓“排练”和“演出”的分别。为什么?因为那里既没有演出,也没有排练,只有当下,就是这样。没有所谓对觉知的“提升”。我们通过正念练习来培育的,是更好地通往内在觉知并和它亲密相处的能力,以及在贯穿我们所有行为的“默认模式”的领域中,让觉知占有一席之地的能力。
一个房间的许多扇门:至关重要的多元与涵容
正念在世界上的实践和更广泛的表达,应该像那些倡导它、接纳它、呈现它并且得益于它的人一样尽可能地多元——如同人类大家庭里演奏和欣赏的那些音乐一样,如此多姿多彩,以各自的方式构建着一个生机勃勃和水乳交融的真实世界。
同时,如果你问我,是否对如今社会上对正念过度炒作,以及那种缺乏严格的学习和实践却把自己包装成“正念老师”的倾向心怀疑虑?确实如此。那么,这本书的书名会为这种炒作推波助澜吗?我当然不希望这样。过去几十年间,我体会到正念深刻的疗愈力、潜在的改造力、广泛的适用性以及它在健康和幸福各个层面的益处,并抱有坚定的信念(即使这仅限于我个人的体会)。尽管还在襁褓期,但比20年前成熟许多的正念的科学研究也以实证表明,在医学和临床心理学界的正念减压(MBSR)疗法和正念认知疗法(MBCT)以外,众多正念的应用在包括教育、司法、商业、体育、社区建设甚至政治等诸多领域都做出了贡献。
所谓“人人都来练习正念”,是指一夜之间每个人都将接纳正念,或者最终都将进入到严苛、对自己深具意义的正念冥想练习中去吗?不,当然不是。然而,与1979年在马萨诸塞大学医学中心减压门诊诞生之初的MBSR截然不同,世界各地越来越多的人和越来越多元的群体正在不同程度上将持续和规律的正念冥想带到他们的生活中,从南苏丹的难民到美国的森林消防员,从巴尔的摩市中心被广为研究的公立学校和课外项目中的孩子到主要警察部门的警察,从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正念觉知研究中心在洛杉矶各处开设的每周公共冥想中心的参与者到加入上海市医学会正念项目资助的正念课程的病人,从世界各地的医学、健康和社会正念中心(Center for Mindfulness in Medicine, Health Care, and Society)的关联项目到一个尤为广阔的、由大学和医疗中心或独立项目的正念减压老师和督导们建立的全球网络。正念可能在除南极洲以外的各个大洲扎下了根:北美洲、欧洲、非洲、亚洲、大洋洲和南美洲。
但是如果你问我,“人人都来练习正念”是否意味着我们每一个独特的个体都能从更广阔的觉知中受益,无论年轻人或老年人,无论我们是谁,无论我们所持的观点是什么,无论我们被过去和各自的传统如何塑造,无论我们的身份认同或归属为何——宗教的、精神的或哲学的,世俗的或神圣的,右派的或左派的,乐观的或悲观的,愤世嫉俗的或富有同情心的——我会斩钉截铁地回答:“是的!”如果你问我,我们每个人是否都会像比尔·盖茨说的,得益于“看清我们如何制造了自己生活中的痛苦”,当然,还有我们如何制造了他人的痛苦;以及是否会得益于更加深刻的觉醒;是否会得益于对人类彼此间以及人类与世间万物和我们栖息的星球之间的联结抱有更好的觉知;是否会得益于对所有现象,包括对我们自己“无我无相”[6]本质的认知和了解,我也会斩钉截铁地回答:“是的!”事实上,我认为这可能是当前人类进化的一个至关重要的机会:去了解我们自己作为完整的存在和我们作为一个物种彼此间的联系,让我们的行动被更宏大的、整体性的智慧引领,而不是被相对闭塞的、常常建立在恐惧之上的、错误的自利心态,以及关于我们自己的狭隘和限制性的表述驱使——作为呼吸着的生物体,作为在这个星球上即便幸运地寿终正寝,在宇宙、地质或进化史的时间系中也只是须臾存在的我们,到底是谁?
若你承受着生而为人之痛,此练习也许适合你
让我把这个话题暂且带到个人层面。如果不是在某种程度上被自身已有的以及可能拥有的那种可能性直觉般地吸引,你又怎么会有冲动拿起这本书?我猜,即便你从来没有或者依然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开始或持续长期的冥想练习,这种可能性依然存在。事实就是这样,你可以做到的。你可以培养适合自己的冥想练习。在这个星球上,我们中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这样做。你所需要做的唯一的事情是开始,尝试你从未做过的事情——如果你坚持读到了这里,你其实已经在这样做了。如果我这里所说的正在发生,剩下的一切会水到渠成……生活最终会以你也许没有意识到的方式教导你、养护你。当你在对每个当下、非评判的觉知中一点点觉醒的时候,你将会认识到并感谢这一切。
生活是终极的冥想老师
正念练习归根结底在于,在你依然有机会选择的时候,你会怎样活在生命中的每时每刻。更确切地说,当你遭遇到我有时称为人类的多舛命运时,或者更个人的,当我们遭遇个人生活的重大变故时,你将选择如何与其共处。
至于对“正念”的过度追捧,也许对于我们而言有价值的一种做法是从“正念”这个词中稍加抽离。正念不过是一个词而已。我们指向的是这个词之下最重要的东西,纯粹的觉知——或许是人性中最了不起的特质和进化的资产。
一旦我们进入纯粹觉知的场域,我们就进入了关系的场域。正因为你全神贯注,你会更容易地看到,在这个相互连接的宇宙中,每一个存在是如何与其他所有的存在产生联系的。作为天生就有能力将我们的觉知设置为默认模式,并且能够觉察自己的觉知的人类,我们的挑战是,在“存在”(觉醒)和“作为”(行动)的场域里,我们应该怎样向内及向外地与现实互动?一旦你进入并且学会安住于你自己的觉知,昏沉将一去不复返。谁又会想再次坠入昏沉之中呢?[7]
正念是,而且一向在于“真心诚意”。在中文和许多亚洲的文字中,“念”字和表示“心”的字相关。在中文里,“念”字是由上“今”和下“心”组成的。因此,“正念”就是“真心诚意”。一贯如此。这意味着,正念天然就是符合伦理的。它根植于并且一直根植于“不伤害”的基础。为什么?因为如果你伤害或杀害他人、撒谎、偷盗、性侵或诋毁他人,那么在你的心中是不会有平静和安宁的。所有这一切都有违“不伤害”的理念和人性中基本的善良。
即便玫瑰不叫玫瑰…… [8]
同理,如果换个说法,我们可以说“正念”在深层次上也是“善念”。如果我们称正念为“善念”,又有谁会反对呢?我们会认为善念太困难,难以企及,或者受到了过分追捧吗?我很怀疑。真正的善念通常是自发和慷慨的。它来自对某种需求的刹那觉知,然后在一种寻求联结或提供帮助的冲动下以一种友善的方式对这种需求加以回应。然而,在那冲动之前瞬间闪过的不是某种概念化的认知,而是一种自发的觉知——在念头升起之前,有某种东西被唤出体外,也许不过是在一个关键时刻向另一个人展露的微笑,或是更常见的,向他人付出的不为人知的慷慨行为。这种觉知是刹那间本能的洞察,源于觉知本身。这,就是正念。
正念的唤起可以是在某一刻引发真诚而热切回应的任何事情,无论其中是否涉及你爱的人、你的孩子、路上的流浪者,或者拥堵车流中坐在你隔壁车里的人。行为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觉知。而觉知的能力是内在的,它是人类的天性。觉知的刹那就是正念被本能唤起的时刻,是不分彼此的时刻。尽管觉知可以被之后的念头进一步增强和充实,但觉知本身并不需要经由念头而产生。觉知,是在当下的时刻所呈现的洞见。如果接下来采取行动是必要的话(有时候并非如此),一个直接的、可能是恰当的行为反应会本能地伴随而来。
我们每个人都具备这种对当下的觉知力。当周遭的环境自发地召唤出这种能力时,我们就已经身在其中了。那么,为什么不在每个当下都这样做呢?为什么不在每时每刻都对我们自身和身边的种种呈现保持觉知呢?那就是正念。它是一种内在的能力,去看清楚在这一刻什么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和最需要的。你或许会发现,这是一种非常值得信赖的能力。
我们都已经拥有了正念,或者你可以说,我们都已成为正念。它实际上就是那种能力——只是看到需要看到的,然后行动!那基于我们所理解的、所认识的行为,有时看起来像是在觉知发生时的无所作为。但即使你什么都没做,甚至连微笑都没有,它也并不真的是无所作为。为什么呢?因为在你的内心,有些变化已经发生。为什么不认可你内在的觉知力呢?超越我们为事物贴上的标签和自己的想法,超越它们的名称和形态。同时,在思考潜入之前,不拘泥于概念,而去觉察事物的本来面目,去探究当下体验的本质或者升起的任何念头之下的东西。
为什么不干脆鼓励将这种觉知拓展到生命中的其他时刻?为什么不滋养深藏在我们心中的这粒种子?毕竟,它也是一种智能。事实上,它可能是我们人类所有品质中最持久的一种;它可能是在人类发展的当下能够让我们作为一个物种继续进化的、最重要的品质。当然,一些将之视为商机的人可能会开始销售“善念”手镯、“善念”讲座,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但是,为什么要购买或者把你已经拥有的东西变成一种商品?这个东西已经是你生而为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为什么不干脆与它成为朋友?为什么不干脆将它当成一个指南针来指引你的生活呢?
或者我们换个比喻,为什么不从感官、从觉知的角度来看待世界,按照你本自具足的价值来生活呢?为什么不和那些与我们以同样的方式表达关切的人建立联系,找到新的、富有想象力的方式,然后与当下、与这个自利又利他的机会更加智慧地相处呢?让我们去改造社会,像医学界遵奉的“希波克拉底誓言”那样,将“不伤害”作为我们所有关系的指导原则。同时,尽力治愈由我们社会中存在的种族歧视、不公和贫困带来的创伤,有意识地对抗我们部落主义的冲动,并且期盼以当下的澄明来超越这种冲动——这种冲动分化了“我们”和“他们”,只亲近我们认为和自己相似的人,同时妖魔化、伤害或者忽视那些我们认为和自己不同的人。结果,在不知不觉中,我们最终成了自己行为的受害者。
民主2.0:一个迫切需要通过正念和诚挚之心完成的升级
这本书不仅涉及我们如何在个人生活中认识正念,也包括我们如何在共同居住的这个地球上践行正念。托马斯·杰斐逊曾经说过:“自由对一个群体而言,就如同健康对于个人一样。没有健康,一个人无法品尝到快乐;没有自由,一个社会也不会享受到幸福。”他说的没错。但同时,他是个奴隶主——即便在《独立宣言》中写下了“人人生而平等”,他依然剥夺了另外一些人的自由。因此,历史充满了讽刺和自相矛盾,以及令人痛苦的证明:实现真正的民主会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无论一个人多么高贵或富有,冲破他所处时代的藩篱会多么艰难,而能看到这些限制进步的束缚并实现这样的理念更是难上加难。在人类文明的成果中,有些人总是被辜负。被奴役的人永远对他们经受的奴役保有觉知。于他们而言,这些经历不是浓墨重彩的文字足以表达的。他们了解真相,因为他们实实在在地经受了压迫。即便是赋予了我们民主概念的古代雅典人,奴隶制也是他们社会结构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当我们说到奴隶制——自由的对立面时,谁能想象这种制度给人们带来的、延至今日的痛苦呢?妇女的地位亦是如此,因为古代雅典的妇女是不被允许参与到民主程序中的。而且,就在不足一百年前,美国的已婚妇女在她们的婚姻之外也是没有法律地位的。
这就是民主自身的实现以及人类社会全部成员的解放需要历经几代人的一个根本原因。如今,民主在进化过程中依然没有任何成功的保证,无论在一个“唯一不变的是改变”的世界里,“保证”到底意味着什么。
然而,伴随着时间和科学技术为我们、我们的孩子和孙辈迄今为止所带来的改变以及未来更多的改变,文化进化的历程也在加速[9]。因此,我们需要通过民主方式制定法律,保护群体中参与的机构和机构中每个成员的基本主权,他们是每个国家社会整体的细胞,也是构成这个星球的细胞。
也许我们可以将这个正在萌芽的可能性称为民主2.0。这可以是一种民主的升级,它警惕并且阻止我们在过去漫长的历史中所看到的种种矛盾和阴谋再次发生。这些矛盾和阴谋有时候在历史中甚至如今[10]依然在以社会中其他人的利益作为代价来支持着某些成员膨胀的特权。这种现象发生的方式五花八门,从种族灭绝和堂而皇之的蓄奴制度[11]到广泛存在的(通过继承、财富、地位、权力、教育、欺诈等)偏袒极少数人而限制多数人利益的法律。这种不平衡背后的驱动力总是可以归结为贪婪、仇恨、幻想、对特权的保护主义以及对平等机会的根本漠视。这些因素削弱了社会和地球上所有成员在生活中免于不合理和不公正限制的权利,无论这些限制是法律、经济、社会方面的,还是教育方面的。当人们的很多工作和职业被算法和机器人取代的时候,探讨这种不平衡将会在我们的社会中变得越来越重要。
当然,在过去两百余年间,第一世界国家的人们在生活水平、健康和普通人的个人财富方面取得了巨大的进步;而近些年,几乎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是如此[12]。然而,那些我们教授给孩子们以及通过宣誓成为美国公民的移民们关于全人类自由和公平正义的陈述,依然无法应对种族灭绝和蓄奴制度的国家底色带来的矛盾,以及法律和经常的暴力执法对少数人特权的极度偏袒。这种特权和权力上的不平等在其他一些社会甚至更加骇人听闻。民主,经过了从古希腊至今数千年的曲折发展,依然没有面对它自身矛盾的根源以及权力滔天的财富利益群体对自由和平等机会的破坏力。
在我看来,现在是我们作为人类来催生民主升级的时候了——一个建立在智慧和仁慈上的民主,坚持所有人拥有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基本权利,并且去探询和研究真正幸福的样貌和它的栖息之所。对我们心念和欲望的觉知在这里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因为归根结底,我们的心之所想同心之所求一样,是众多痛苦的来源,而觉知能帮助我们将个人和这个世界从这些痛苦中解脱出来。
特权的权力,权力的特权
众所周知,在托马斯·杰斐逊起草的《独立宣言》中提到了生命、自由和对幸福的追求。然而,当美国宪法开始实施的时候,“对幸福的追求”被“财产”所代替。这并不令人意外,因为宪法是一份法律文件,它所有的签署者都拥有财产(而且是白人和男性);而《独立宣言》是针对不公的一个革命性的宣言,没有任何法律效力。事实上,这份文件标志了对大英帝国法律架构和约束的背离,以及对其殖民统治的彻底摒弃。这些自相矛盾是令人心痛的证明,说明在这个星球上的民主和自由的发展曲线就是如此——一个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展开的进化实验,它脆弱,会以许多不同的方式被削弱。因此,关于自由和权力的任何绝对主义都是有局限性的,而且可能是蒙蔽人心的。最终,民主需要其他的一些东西,超越原始权力的行使。它需要智慧。而智慧只有在觉知中才能孕育,觉察到追求定义过于狭隘的私利会滋生这种蒙昧,尤其是当所谓“自我”的理念用在个人身上就很有问题,更何况是用在企业和其他组织身上。要获得真正的幸福和安乐,或像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因理性而积极生活所带来的幸福”(eudaemonia),我们需要觉醒,我们需要学着与我们作为生物、作为人类的自性(essential nature)友好相处。这是一个非二元的觉知领域,比思考更深入、更广阔的(见《觉醒:在日常生活中练习正念》)。
无为之为
无为(non-doing)是培育正念的一个核心因素。在这个崇尚有所作为和无所不为的文化里,听起来实在太不“美国”了。但是,在我们个人和群体能够理解和践行的范围里,无为和存在模式(being)正在成为对美国人越来越有吸引力的选择。它让我们认识到,一个觉醒的民主社会在如今的年代可能会是什么样子;它同样让我们认识到,贪婪、仇恨和臆想的冲动,特别是当它们背后有不公正的法律来支持和鼓励的时候,可能削弱或彻底摧毁民主——一个在这个数字化时代越来越恐怖的幽灵。就像美国空军的座右铭所说的,“永远的警觉是获得自由的代价”。假如美国空军真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13]。然而,警觉必须来自清晰的头脑和智慧的心,而且必须根植于伦理和道德的土壤。否则,这种自由会让我们见证的2018年发生在白宫里的事情又一次重演[14],甚至以一种比过去更荒诞、更露骨、更令人担忧和危险的方式重演。实际上,这并不少见,就像是人类社会中的某种规律——在取得政权、巩固政权和政权被推翻之间存在周期性循环。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总是有很多人死去。很多人,甚至孩子,被不公正地囚禁;而爱与仁慈似乎也随之死去。
只是,爱与仁慈从未完全消逝。爱与仁慈的消逝只是我们基于自身的信念和信仰告诉自己的、在一段时间内感觉真实的一种狭隘的陈述。人类的善良和关怀不会死去,觉知和智慧也不会死去。它们存在在我们的DNA里,常常会在最严酷和最恐怖的情形下体现出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能力付出大爱;不幸的是,我们也可能主动或被动地给自己和他人带来伤害。那么,为什么不培育爱呢?为什么不培育智慧呢?为什么不将我们的头脑和心灵带向这样的方向呢?毕竟那里是真正的自由和幸福的所在。
看待自我和私利的一个更广阔的视角
通过扩展对“自身利益”的定义,通过摸索“自我”、“我”和“我的”、“我们”和“他们”的含义,通过探查我们落入反射性情感疏离和去人性化的陷阱带来的后果,让我们都尽可能地滋养自己的生活吧。如果我们要在那些关键时刻克制这种自动反应,温和地提醒自己不需要在个人和群体层面条件反射性地陷入区分“我们”和“他们”的套路,我们可能还需要探究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和安乐。
活在当下,构筑未来
当我们畅想未来的时候,让我们通过对此刻的全然关照来好奇地看待自己在未来可能扮演的角色,以及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可能做出的贡献。当我们关注此刻的时候,下一刻就已经因为我们在此刻的全然临在而变得完全不同了。这是我们塑造未来的路径,带来一个更具有智慧、更友善的未来的路径——以我们的全然临在和多元智能(multiple intelligences)来关照和回应当下。换句话说,正念地去觉察。
在这个方面,本书邀请你相信自己的创造力和文化传统,无论你属于或认同哪个国家或文化。通过持续地培育正念和诚挚之心,我们各自以自己细微但绝非微不足道的方式构建着一个多维度的、彼此相连的晶格结构(latticestructure)——在这个架构里,我们作为具身体现的智慧节点可以疗愈和彻底改变世界。智慧的呈现并不抽象。它出现在我们此刻对孩子和孙辈的照顾以及与他们的互动之中;它体现在我们对世界的给予和馈赠之中;它存在于我们所做的工作和我们的关系之中,以及我们能否愿意在自己的行为和选择中维护我们最珍视的价值并且身体力行。当我们愿意坐下来,全身心地倾听可能和我们的观点截然不同的人所要说的话时,当我们仔细倾听自然之语,包括我们的天性和宇宙的声音时,智慧会从中浮现。简而言之,当我们是生机盎然的,当我们能够每时每刻地看到、欢迎并善巧地应对生命的如是样貌——包括人类的多舛命运时,具身体现的智慧就是生动和活泼的。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正念的培育将会把我们和生命以一种神秘的、我们自己可能都无法想象的方式深刻地联结在一起,最终,这会使所有人受益。
以史为鉴
就像你将会看到,特别在第一部分我使用的例子中,这本书的大量内容——写于2002~2004年,是最初的《正念的感官觉醒》(Coming to Our Senses)一书的最后两个部分。在该书中,我试图将正念修习的范围和它本身所固有的正交取向加以扩展,将“群体”包含进来。换句话说,将它疗愈的潜能扩展到整个社会,扩展到美国在自己的国家和在世界上实施的那些与自己的言论相悖的实际作为上,扩展到我们作为一个物种在当时就发现自己面临的、而今变得更为严峻的挑战上。
在这本书里,我会以一种乐观的态度来说明,将正念的视角和对正念的培育[15]带到社会乃至整个世界对于我们人类来说是多么迫切。这样做,我们或许可以用一个好得多的框架来精确地诊断和恰当地处理我们的社会疾病,不仅针对疾病本身,还针对疾病之下这个社会所遭受的、普遍存在的焦虑与不安(见《正念地活》的第二部分)。这些社会疾病无可置疑地表明,如果不采取一些激进的,甚至是奇迹般的、在世界范围内的社会、科技和政府层面的创新,人类活动给这个星球带来的“病痛”可能会使未来几代人中绝大多数的生活变得举步维艰,甚至难以为继。
最重要的学习、成长、疗愈和变革只会来自我们大家作为人类在困难面前觉醒和洞察的能力:洞察我们的环境以及我们作为一个物种所拥有的内在和外在的资源,尽可能地减少不健康的、以贪婪驱动的人类活动,同时代之以更健康和更仁慈的行为。出于这种觉知,让我们每一个人去调动这些资源,带去疗愈而不是制造伤害。我们需要全方位地运用躯体的、本能的、认知的、情感的、社会性的、全球性的多元智能来直面这个问题:自从工业革命开始以来,“聪慧的”人类在过去仅仅十几代人的时间里事实上制造了多少光明和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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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将会看到,在这本书里,我有意识地没有完全重写这一部分而去使用更多当代的例子。实际上,我只是做了一些微调,在书里加了一些新近的元素。到目前为止,我使用的多数例子都是历史上的。然而,它们并非仅仅存在于历史中!我们不断地看着那些我在21世纪的头几年中写下的、在当时以及很久以前就显而易见的社会旋律或趋势,在今天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上演。我们今天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了解它的视角和对因果的理解,而且一向如此。我们看到社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分裂,其实,它一向如此。自从我们的口袋和手提包里有了全球联网的超级计算机,我们的科技或许变得更加快捷和更加普遍,但人类的挣扎究其根本却从未改变。
我希望,你将会透过这里描述的视角来洞悉世界如今的模样,并意识到在我们所处的当前的社会气氛、自然气候下[16]你要怎样以自己的方式全然地活在属于你的生活里,以及要如何保障其他人也拥有这样的权利。如果我们从医学的角度来看待人类处境中的不安因素(见《正念疗愈的力量》),依据医学和科学在过去半个世纪所发现的关于身心连接、神经可塑性、表观遗传、端粒和细胞衰老、正念、个人健康、福祉、公共健康和环境的知识,我们可能还有机会比过去更加准确地“诊断”我们的病况,从而能够找到并有动力和韧性采取适当的方法去疗愈这些深重的痛苦。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有机会找到、发掘和恢复我们作为人类原本的完整性和最初的美丽。这不仅仅会让我们感到满足,它还将带来深刻的洞察力,从而产生真正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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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群体的基本“细胞”和这个星球上绽放着的生命,我们每个人都是重要的,我们在自己的生活和丰富多元的关系中所培育和呈现的正念(以及诚挚和善良)可能至关重要——最终,它也许会在未来的岁月和世代中给事情的走向带来关键的不同。这就是我们保持乐观的理由。就像我去世的岳父,历史学家、教师、人权与和平活动家霍华德·金所说的:
我们不需要做出什么史诗般的英雄行为来参与变革。不起眼的行动,当以百万计的时候,就可以彻底改变世界。在艰困的时刻抱有希望并不是傻乎乎的浪漫主义。它基于这样一个事实——人类的历史不仅仅是残忍的历史,也是仁慈、牺牲、勇气和友善的历史。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历史中,我们选择强调的东西决定着我们的生活。如果我们只看到最糟糕的情况,那会摧毁我们的行动力;如果我们记住在诸多的历史时刻和地点中的人们不平凡的作为,那会带给我们行动的能量,至少带给我们将这个世界推向不同方向的可能性。
如果我们采取行动,无论以怎样不起眼的方式,我们不需要等待某种宏大的乌托邦式未来。未来,是无限个当下的连续。即便身边环绕着丑恶,若我们能以我们认为人类应该活着的方式生活在当下,本身就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胜利。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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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愿,你的正念修习持续成长,繁花盛开,每时每刻滋养你的生命、健康、工作,以及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祝愿,无论在最好或者最糟的日子里,世界的美好都将拥你入怀,提醒你叩问自己到底是谁,提醒你叩问自己在有机会的时候,那最值得你呵护和培育的是什么。
祝愿你徜徉在美好之中,就像纳瓦霍人所说的那样。祝愿,你意识到你已经身处美好,且一向如是。红尘十丈,无论风景,我唯愿你,温柔待之。
乔恩·卡巴金
马萨诸塞州,北安普顿市
2018年10月26日
[1] 智人(Homo sapiens):能够觉知,而且知道他们在觉知的物种。sapiens源自拉丁文sapere,意指品尝或者了解(见《正念地活:拥抱当下的力量》)
[2]《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本书已在中信出版社出版。
[3]《未来简史:从智人到智神》(Homo Deus: A Brief History of Tomorrow),本书已在中信出版社出版。
[4]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该书里的正念要比思维重要得多,并且与之正交。明显地,觉知和思维绝对不是互不相容的。如果理解正确的话,二者实际上是可以高度互补和助益彼此的。在这个语境里,正交(orthogonal)意味着正念或觉知是一个单独的领域或维度,正交与思维相关的同时能够提供一个高屋建瓴的视角来抱持所有的思考。见《正念疗愈的力量》的“正交现实:在意识上的旋转”和“正交制度”两章,更多地了解正交。
[5] 这里作者用高等动物脑神经学中的一个名词“最后共通路径”(the final common pathway)作比喻,意指无论人类存在多大的个体差异,觉知始终是人性中普遍具备的一种素质和潜能。——译者注
[6] 见《正念地活》中的“空性”一章。
[7] 这里作者意为,我们一旦经由正念练习体验到觉知力带来的清醒明朗,将不愿意再回到过去混沌而无意识的状态中。——译者注
[8] 原文“A Rose by Any Other Name…”出自莎士比亚的名句,“玫瑰不叫玫瑰,还是一样芳香”(A rose 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as sweet)。它是指事物的本质不会因叫法不同而有所改变。——译者注
[9] 或许表观遗传通路和生物进化也在促成这次变化的发生。
[10] Nancy MacLean, Democracy in Chains:The Deep History of the Radial Right's Stealth Plan for America, Viking, New York, 2017;Noam Chomsky, Chomsky on Mis-Education, Rowman&Littlefield, Lanham, MD, 2000.
[11] 这里是指美国历史上对北美洲原住民的种族屠杀和针对非裔美国人的蓄奴历史。——译者注
[12] Hans Rosling, Factfulness: Ten Reasons We're Wrong About the World—And Why Things Are Better Than You Think, Flatiron, New York, 2018;Stephen Pinker, Enlightenment Now:The Case for Reason, Science, Humanism, and Progress, Viking, New York, 2018.
[13] 这里是作者的一种嘲讽。因为在过去20多年间的境外军事行动中,美国空军因为所谓的“操作失误”造成了其他国家,特别是中东地区国家大量无辜平民的伤亡。——译者注
[14] 这里是指2018年美国时任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及其执政团队的政策。——译者注
[15] 正如我在《正念疗愈的力量》中谈到的,正念可以在开拓、疗愈和改变我们个人生活方面提供指导意见。
[16] 这里作者用了“climate”,而且特别说明是一词双关。这个词在英文中通常指社会气氛或自然气候。——译者注
[17] H. Zinn, You Can't Be Neutral on a Moving Train:A Personal History of Our Times, Beacon Press, Boston, 1994, 2002. 也可以参见Zinn Education Project (ZE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