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溢自序
“你认为的家庭教育是什么样的?”一千个人或许会有一千种回答。
在我看来,家庭教育的核心是亲子关系本身。
家庭教育绝不仅仅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成年人单方面地向天真孩童灌输知识、付出心血养育的单向过程,它更是一种在不断互动中共同成长的双赢关系。
健康的家庭教育形成的是一种亲子共创同行、各有成长的模式。在这种模式中,家庭成员相互支持、彼此赋能,从而使得爱能在家庭成员中流动,令每一个家庭成员都拥有坚定的信念去勇敢地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标,找寻并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这就是我对家庭教育的理解,而这种“让爱流动”的教育理念的形成与我过往23年的成长经历息息相关。
听我爸爸说,在他们结婚时,医生就明确告知他们,鉴于妈妈的身体状况,她不适宜怀孕。然而,在结婚7年后,他们意外有了我。医生告诉他们,无论是要这个孩子还是选择放弃,都是只此一次的冒险。妈妈冒着生命危险,既任性又坚决地决定留下我。他们以无比坚定的信念和极其坚毅的努力,倾尽家财,付出了巨大代价,终于让我平安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在我出生前,为了图个吉利,妈妈给我起了个小名“狗蛋”,祈求我能活下来。我出生后,爸爸提议给我取名“张别克”,因为我的母亲注射了近千支人血丙种球蛋白(简称“丙球”),以避免使用激素和化疗药物,这使我得以保全性命,活了下来。要知道,20多年前仅购买这种丙球就要花费大约38万元,恰好是当时买一辆美国原装进口别克品牌轿车的钱。
在我出生前,妈妈在医院度过了171天。我出生不到15天,妈妈因产后大出血再次住院抢救、接受治疗。为了方便妈妈治疗,我们继续在医院旁边租房住。直到我5个月大时,妈妈才出院,我们一家人终于回到了自己家,生活在了一起。我能好好地活下来,也必须感谢我妈妈的姑姑和小姨。她们毫不犹豫地放下自己的家庭,放弃了工作,提早办理了退休手续,来到我家,全力以赴地照顾妈妈和我。爸爸说,如果没有她们的帮助,自己根本撑不下来。
本以为在“刀尖”走过的生活就此可以平安地步入正轨,但没想到,在我7个多月大时,表现出严重的发育迟缓现象。被医院的专家会诊后,我被诊断为患有轻度脑瘫。为了照顾我,妈妈立即辞去了工作,全职在家以配合医生对我进行的系统的医学治疗和严格的家庭康复训练。幸运的是,到了3岁半,我的发育基本上能赶上正常孩子的最低水平了,而热爱工作的妈妈也踏入建筑设计这一新领域上班了。
从幼儿园到小学,我一直是班上最瘦弱、最矮小的,总坐第一排,体弱多病是常态,三天两头就感冒发烧,往医院跑。童年时光里,我最熟悉的场所就是医院,而玩得最娴熟的游戏就是当医生,给人看病打针。我很早就懂得打针动作要轻柔,如何用话语安抚人。
在慢慢成长的过程中,周围的人都松了口气,以为即使跌跌撞撞,我也能被这么拉扯大。谁知一波三折,10岁那年的一天,我在体育课上跟同学踢完足球回家后,洗澡时发现大腿根部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紫色淤青,妈妈很紧张,连夜带我去了市人民医院,第二天就做了骨髓穿刺手术。很不幸,我被确诊患上了一种严重的血液病。这种疾病会导致出血不止,甚至引发颅内和脏器自发出血而威胁生命安全。
刹那间,我仿佛变成了一个瓷娃娃。哪怕我只是不小心轻轻地碰到了桌椅,身上便会迅速出现大块的乌青或黑紫的瘀斑,如同遭受了严重冲撞。哪怕我只是轻轻地挠痒痒,我的皮肤毛孔也会冒出大片绵密的出血点。尤其可怕的是,鼻血会不分时段、莫名其妙地突然流出,即使我用大拇指使劲按住鼻梁半个小时,也不一定能完全止血……我被恐惧“包裹”着。医生严令禁止我参与任何运动和活动,不许跑也不许跳,尽可能地减少任何动作。除了吃饭、洗澡、上厕所,我应该尽量躺在床上不要动。我早早地体会了“躺平”的状态,那成了我保命的基本生活形式。就这样,我的生活半径和日常行为被彻底地严格限制了。
10岁的我,正处于最富有好奇心的年纪。我特别爱和小伙伴们玩耍,仿佛有着使不完的精力,每天都希望能自由打闹、疯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顷刻间颠覆了我和家人原本的生活状态,让我对生活的所有憧憬和期待瞬间化为泡影。
记忆中,有一幕让我印象深刻:那天,拿着住院通知单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的爸爸脸色铁青,默默开车,全程一句话也没说。我的妈妈则一直紧紧握着我的小手,默默流泪。她一路上反复说着一句话:“没事儿的,没事儿的。”当时的我,很难分辨出妈妈的话是在宽慰我,还是说给她自己和爸爸听的。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巨大的恐惧和不安笼罩着我,妈妈和医生的安慰之言就像一碰即碎的泡沫,无法发挥半点儿安抚的作用。10岁的我,惶恐、害怕、担心、不知所措、大脑一片空白……为了拯救我的生命,爸爸妈妈遵循医生的建议,果断地做出了让我休学一年的决定。
就这样,没有经过商量,我就突然地离开了熟悉的校园和那些朝夕相处的小伙伴们,住进了医院。治疗初期,由于使用了大剂量激素,短短十几天我就模样大变,从一个干巴黑瘦的小男孩,迅速变成了有着大脸蛋、肉嘟嘟的小胖子,就像一只气球被快速充了气。医生要求我卧床休养,而药物的副作用也使我变得虚弱无力。
从那时起,我与疾病抗争的4年之旅开始了。
年少的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害怕随时会受到死亡的威胁或者遭受病情失控或恶化的风险。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10岁的我饱尝着疾病带来的折磨,承受着同龄的健康孩子,甚至正常成年人都难以想象的压力和痛苦。
躺在病床上的时间过得漫长无比,让我感觉度日如年。
没有丰富多彩的活动,没有五颜六色的世界,每天映入我眼帘的只有白色的天花板。10岁的我,大脑里经常“飞”过一句话:我的生命失去颜色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心底里的绝望和无力感越来越强烈,我把这种感觉叫作“病床感”——从被贴上了病人标签的那一刻起,我变得愈发无助,感觉无法逃离、不可逆转、无法抗争。被天花板压住、被病床禁锢、被吊瓶拴住……怨天尤人成了生活中的一种常态:“为什么得病的偏偏是我呢?为什么要让我来承受这么多的痛苦呢?为什么要毁掉我正常的生活呢?”可惜的是,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甚至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现在回想起来,我人生的第一个重大转折点,是记忆中那个永远难以磨灭的傍晚。
我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中,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着,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病床感”。或许,正是无数次挣扎无果后的无奈和认命,将我内心对世界不公的抱怨和抗议深深压抑住。忽然,阳台外面飞过一只蜻蜓,它那透明的翅膀轻盈地扑扇着,左飞飞右飞飞,上飞飞下飞飞。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它上下移动,直到它乘着风自由地飞向了远方,消失在我的视野尽头……
就在蜻蜓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的那个瞬间,我无法抑制地号啕大哭。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整个身心都被巨大的绝望与悲痛淹没:连一只小小的蜻蜓都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在开阔的天空,而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却只能被疾病困在原地,哪里都去不了,什么都做不了。这只蜻蜓打破了我内心中最后一道防线,那些自生病以来生生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失去自由、无法自主掌控人生的痛苦,在这一刻爆发,沉重地撞击着我的心灵。
说实话,在那个瞬间,我几乎失去了继续生存下去的欲望。对我而言,从17楼的阳台一跃而下也许就是最好的解脱。
在这个紧要关头,妈妈听见我号啕大哭,赶忙从屋里跑出来查看情况,“按下”了我不想活的“暂停键”。
妈妈做出了一个我完全没有想到的行为。
她蹲在我旁边,静静地听着几乎泣不成声的我断断续续地讲述小蜻蜓的故事和我绝望的感受。她没有说一句安慰我的话,也没有摆出父母的架子斥责我的想法,更没有说什么“爸爸妈妈、医生都在为你全力付出,你怎么能不珍惜生命呢”这类我当时最反感的话语。面对我的崩溃,她既没有惊慌,也没有束手无策。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妈妈紧紧地抱了我一下,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起身进屋打了一个电话。她竟然打给了深圳大梅沙京基洲际度假酒店,预订了第二天的房间。挂了电话后,她表现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俏皮地对我笑笑说:“快去收拾你的行李吧,看看想带些什么,明早咱们也来一趟疯狂的旅行,去海边、住酒店。”
这句话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世界上最安抚人心的话语。那个电话,仿佛让我失去希望的生命重新有了一丝可以追寻的光彩。
我长大后才得知,妈妈当时特意选了这个地方,是因为它是距离我平时接受治疗的医院最近的海边,后来妈妈还跟医生事先商定了预案,一旦出现危险可以立刻送我去医院急救。
第二天一早,我跟妈妈就踏上了这段冒险之旅。
我终于又可以像我的同学一样了——在假期出门度假、在沙滩上奔跑玩耍、感受着海浪拍打双腿、从泳池滑梯上大笑着滑下……
但是,这份短暂的“正常快乐”是有代价的: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从滑梯落入水中的冲击就在我的身上留下了无数的乌青血点,就像病魔正在用它的小鞭子狠狠地抽打着我,使我遍体鳞伤。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又抬头看看近在咫尺的滑梯,我太知道我有多么想玩,我真的想再多滑1次、10次、100次……
然而那时,我做出了人生中第一个重大选择——我选择转身离开了滑梯。
我选择重新回到医院,全力配合医生治疗,即使在家中养病,我也高度自律,严格遵照医生的要求。
我要活下去——这是我为自己的生命做出的决定。
我还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张轩溢。
后来,我接受了爸爸妈妈的建议,放弃了学业压力较大的外国语学校,离开了一帮关系很好的同学。经过一年的休学,我的病情相对稳定了,我转入了一所距离我家步行仅几分钟的国际学校。在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里,我每天可以回家吃三餐、午休,课业压力相对较小。重返校园生活让我的心灵得到了很大的疗愈,精神也得到了解放,我全身心地融入了校园生活,像享受阳光一样积极主动地拥抱新生活。
幸运的是,经过4年的治疗,我痊愈了。这段逆境中的经历让我深刻地意识到,没有任何困难可以阻拦我前进的脚步,没有任何压力可以胜过我追求自由的信念。
在后面的几年间,我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我不只在学业上持续进步,还在丰富的课外活动中逐渐地崭露锋芒:参与戏剧社、合唱团(阿卡贝拉)、学生会,以及孤独症儿童关爱组织……我在各个方面慢慢地散发出自己独特的光彩。我还在校外创办了亲子教育沙龙活动。最终,我在高中毕业时成功地被我心中的理想学校美国芝加哥大学(当年该校在U.S. News美国最佳大学排名榜上排名第三)录取,学习人类学专业(芝加哥大学人类学专业当年在全美排名第一)。我也从我的母校得知,这个录取结果位列当年美国U.S. News本科录取深圳地区第一名。
经过4年的本科学习,我以优异成绩获得芝加哥大学“荣誉毕业生”称号。同年春天,我几乎同时收到了美国哈佛大学、芝加哥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和英国剑桥大学这五大名校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目前,我正在哈佛大学攻读人类发展与教育专业硕士学位。我的这段成长故事常被媒体冠之以极具戏剧性的标题——“从脑瘫到哈佛”。
回顾我的教育和学习经历,我发现自己在前进的道路上总会置身于全新的环境、困难与挑战之中,而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在最开始的时候,我都处于相对落后的位置:初中时在体制内学校成绩平平;刚进国际学校时听不懂英文授课;高中时喜欢打游戏,打游戏的时间一度超过了学习的时间;参加暑期科研项目时,我是班里经验最少还没有啥想法的学生;甚至在芝加哥大学学习的头两个月里基本跟不上课程的节奏……或许很少有人会相信,这样的一个孩子也能最终以高中满绩点毕业,打《王者荣耀》游戏打上市级排名榜,获得名校科研教授的推荐信,被海外名校录取。
事实上,我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学霸”,也不是盲目刻苦的“卷王努力家”,我只是在接受命运的安排和学校教育的过程中,信念坚定,不断地探索自我,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节奏与方法。正如我曾摆脱那4年的“病床感”一样,我一直在不断地螺旋上升、奋力逆袭。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家庭是我最重要的依靠。
无论是在长大成人、共同对抗病魔、选择大学与专业方面,还是在持续的自我探索、对人生意义的追寻中,我的父母始终对我保持着最纯粹的爱,秉持着最包容和尊重孩子的家庭教育理念。他们并不是什么名校毕业的高学历精英,更不是什么科班出身的育儿专家,而我也不是那种完全能让父母省心的孩子。在养育我长大成人的风雨路上,他们面临了疾病以外的诸多挑战。但正是那些伴随我成长的层出不穷的问题与考验,促使我们全家不断地转变思维,调整教育方式与相处模式,支持我成长为一个独立、自驱力强、积极、有爱的人。
回过头看,我发现这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恰好能串成一条完整的故事线。在这条故事线上的每一件事,无论大小,都体现和诠释了我们家的教育理念,以及对这些教育理念长达20年之久的践行。因此,我想借本书来分享我在成长过程中亲身经历的各种小故事,并将对家庭教育理念的底层认知与理解融入其中。我希望就像朋友间轻松地聊天一样,将这些故事讲述给更多的人听,让家长和孩子可以有轻松阅读的体验,做出更多的思考。
本书讲述了一对普通父母用爱守护和支持一个生命自由生长的故事,我想以此书献给我敬佩且深爱的父亲张林和母亲杨泓。
参与书写这个生命故事的,还有我人生中的贵人。
他们是:深圳市人民医院的白衣天使们(应该说,我的整个人生首先要归功于他们);我的中学母校深圳国际预科书院(这里是我展现天赋的摇篮)。还有一路走来以各自的方式爱我、支持我、启迪我的师长:我的干妈屠红燕、Betty、导师Jinbo & Michelle、张斌老师、吴白莉老师、翁玲玲老师、张颐冰老师、Jenny、曾冠生、Huini、Lancelot、老古、Jean、Lilian、Lydia、好兄弟明祺、照料我生活的大姨与莫日娟阿姨,以及芝加哥大学的Kerry Ledoux教授等众多人生导师。感恩相遇,此生不忘!
非常荣幸,本书得到彭凯平教授、岳晓东教授和徐肇明医生的序言支持和鼓励。非常感谢!
特别鸣谢促成本书的编辑们:白羽、Sandy、乐妞和刘慕雅老师。这是一段愉快的合作经历。感谢你们!
当然,由于年龄、阅历、视野的局限,我的个人观点可能存在偏颇,我更希望得到读者的包涵与指导!我的出发点很真诚,就是期待可以架起一座亲子沟通的桥梁,为更多家庭的幸福和孩子的健康成长带来一些不同视角的思考与启发。
感恩所有发生在生命历程中的一切,让我是我。
张轩溢
2024年4月19日于美国哈佛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