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布盖塞拉的道路
从基加利出发,沿着一条蜿蜒的大路南下,可以去往布盖塞拉。这条大路总是拥堵嘈杂,与通往坦桑尼亚的公路相接。基加利路段的最后一个加油站里挤满了长途出租车司机、外汇兑换商、西非播棋玩家和香烟商贩。过了加油站,就不走大马路了,转而向南,拐上一条又脏又破的土路。这条土路穿过基加利的市郊,连接起几座稀疏分散的村落,还越过小山,路过山上的学校和教堂。顺着路继续走,山丘就会在视野中缩小。
灰黄色的小路渐渐变成了赭石色。很快,在阳光的照耀下,藏红花色、浅红色和紫红色交相辉映。不同于尚古古(Cyangugu)山丘茶园的碧波荡漾,也不同于基布耶(Kibuye)热带森林的绿荫繁茂,这条小路蜿蜒穿过的风景,是冈峦起伏的黏土大地和尘土飞扬的灌木丛林。种植豆子和甘薯的田地与荒芜的香蕉园交替出现。人们有时得停下车,让无精打采的奶牛们先通过,那些放牛娃还没有奶牛高;有时还会路过一队步行的妇女,她们头上顶着大盆木薯,腰间系着婴儿。偶尔会碰到罕见的小卡车和小巴士,由于超载,它们的底盘都被压下沉了。
浑浊的尼亚巴隆戈河(Nyabarongo)上有一座步行桥,桥的一端,一群游客坐在小包裹上,等着有空位的过路车辆。向桥两边放眼望去,芦苇中栖息着黑色圆尾沙鸡和紫水鸡,不可胜数的圣鹮在它们之间觅食。再远处就是布盖塞拉,那里是尼亚马塔的地界。
尼亚马塔被三条沼泽性河流包围。北边和东边是尼亚巴隆戈河,河两边是布塔姆瓦沼泽(Butamwa);西边是阿卡尼亚鲁河(Akanyaru)及周边的尼扬维扎沼泽;南边是乔霍哈湖(Cyohoha),湖滨是穆拉戈沼泽(Murago)。这些长满了纸莎草和大朵睡莲的泥泞河谷,与尼亚马塔的15座山丘纵横交错在一起。
进入尼亚马塔的地方,拦路拉着一根细绳,指出这里是个军事岗哨。随后,小路延伸向一片红绿相间的景色。赭红色,是可能会粘在衣服上、皮肤上和地面上的黏土;而绿色,是香蕉园、纸莎草、灌木林和荆棘丛。首先经过的村落是卡恩泽恩泽(Kanzenze),这里的房屋都是土墙铁板房。两个货栈对面是三家小酒吧,这里是当地社会生活的核心区域。
向右走,一条勉强可通行的道路向上延伸,经过一片金合欢树林,一直爬到基本戈山区那么高。更远处,一条小道向下通向求加罗小学。因为这里曾被用作避难所,所以它将在后面的叙述中经常出现。小道继续延展,就到了让内特讲到的尼扬维扎沼泽。那里,虎皮鹦鹉和弯嘴灰鹦鹉的叫声在纸莎草的枝叶间此起彼伏。
基本戈村很久不通车了。检察官、镇议员、学区秘书长都是骑公务摩托去那里。学校的校长和老师、一些商人和饲养员则是骑自行车去,通常还要载着大桶和货箱。其他人呢,比如从集市采购回来的妇女、放学的青少年、教堂合唱团员、出门售卖山羊或背包的农民等,都是步行穿过树林,所以这条来来往往的人流总是看不到头。在最后一个分岔路口,步行的人们可以抄一条近道,越过山间溪流的河床,然后从最先看到的几座土房那里再回到大路上。
村子的空地上,一位妇女背靠房子坐在长椅上。她叫弗朗辛·尼伊泰盖卡(Francine Niyitegeka)。她微笑着介绍怀里抱着的小婴儿邦菲斯(Bonfils)。她的身边是外甥女克莱芒蒂娜(Clémentine)。她穿着一条绿底带花的缠腰布,头发上系着一块与之相配的包头巾。即使从远处看,她的美丽也很夺目;从近处观察,她所有的动作都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优雅。因为小婴儿突然得了疟疾,所以她正要步行去20多公里外的诊所。恰在这时出现的外国汽车,对她来说是这个酷热午后的意外之喜,也让她克服了自己的腼腆。她笑了,并且跟我们商量,她跟我们聊天,我们用汽车送她往返诊所。我们第一次聊天时,她讲述了一个悲惨的故事,但微妙地略过了一些部分,只是十分简略地回忆了一些片段。随着后续的接触,她的犹疑渐渐消散,她甚至变得很健谈,而且有时候看起来很愉快。
弗朗辛·尼伊泰盖卡
25岁,商人、农妇
于基本戈山上
国家独立的那年(1962年),我的父母从故土被赶了出来。一辆比利时官方的卡车把他们拉到了基本戈山上,来开垦一块灌木丛生的土地。在这里,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和胡图族邻居聚居在一起。人们都活在自己的族群里,也不会发生口角。其实也有很多不平等关系,但不管怎么说,还算相处融洽。
大屠杀开始的一两个月前,就已经有一些可怕的消息在邻里之间流传。胡图族邻居在背后冲我们喊:“这些图西人,那些图西人,都是该死的人!”还向我们发出其他类似的威胁。这附近出现了一些陌生的面孔,而且我们听到有胡图族士兵在树林里操练,他们还相互加油打气。
4月10日,胡图族民兵开始在山上驱赶图西人。因为他们以前从没有过分到敢在教堂里杀人,于是当天我们成群结队地离开住处,前往恩塔拉马的教堂里避难。我们在那里等了五天。不断有我们的同胞逃到这里来,教堂里聚集了一大群人。袭击开始后,完全是一片喧嚣,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但我认出了很多正在疯狂杀人的胡图族邻居。很快,我感觉自己被打了一下,在一片混乱中摔倒在两把长椅之间。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先确认自己确实没死。然后,我从满地的尸体中逃出去,躲进了灌木丛。在那里,我遇到了一队逃亡者。我们一直跑,跑到了沼泽地里,我在那里待了一个月。
在那里度过的日子真是惨上加惨。每天早上,我们把最小的几个孩子藏在纸莎草下面,然后自己坐在干草上,尽量平静地交谈几句。当听到胡图族民兵靠近时,我们就安静地四散开来,跑到树丛的最深处,藏身在泥浆里。晚上,杀手们收工离开之后,我们当中还活着的人就从沼泽里出来。受伤的人只能躺在潮湿的岸边或者树林里,身体还好的人就上山去求加罗小学,睡在干爽的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又下山钻进沼泽地。我们给最虚弱的那些人盖上叶子,帮他们隐藏起来。在沼泽地里,我们会碰到很多赤身裸体的女性,因为胡图人杀人之后会把还不错的缠腰布据为己有。说实话,见到这些事让我们流出了愤怒的眼泪。
我和未婚夫泰奥菲勒(Théophile)重聚了。于是我们一起逃跑,路上也会相互对视,但不再感觉到亲密。我们感觉彼此之间特别疏远,无法说出心里话,也没有合适的方式接触对方。我想说的是,虽然我们碰巧遇到了,但这对两个人来说已经无足轻重,因为彼此首要的事情都是让自己活下去。
有一天,我在水中藏身时被抓住了。那天早上,我跟在一个认识的年迈妇女后面跑进了沼泽地,我们安静地蹲在水里藏起来。杀手们先发现了她,我亲眼看到,他们甚至都没费功夫就把她从水里拉出去砍死了。然后,他们开始仔细搜寻周围的叶丛,因为他们知道,一个女人绝不会独自藏身。于是他们发现了我。他们先杀死了我怀里抱着的孩子。我要求从水里出去,到草丛上去,希望不要死在那位老妇人已经葬身其中的泥巴和血污之中。他们有两个人,我还记得他们的长相特征。他们把我拉到纸莎草下面,当头一棒就把我放倒了,但没有砍断我的脖子。他们常常把受伤的人留在泥浆里放一两天,然后再回来了结他们。但到我这儿,我想他们是忘记了,所以没有完成这一步。
我昏迷了很久,然后泰奥菲勒和一些逃亡者发现了我,看我已经垂危,赶快喂我喝水,帮我缓解痛苦。我只剩不到半条命,还发着高烧,胡思乱想。但我不再害怕死亡。不过那些伤口最终没能要我的命,我自己痊愈了。那时,泰奥菲勒每天晚上照顾我,拿给我地里找到的食物。我终于又活了过来,恢复了活动能力,再次回到队伍中,又踏上逃亡之路。在沼泽地的时候,我们尽量一直待在同一个熟人队伍中,彼此之间可以有更多安慰。但如果死掉的人太多,我们就不得不加入一个新的队伍。
晚上聚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听不到任何新消息,因为播音机都停用了,只有杀手家里的还能用。但我们还是通过口耳相传得知,大屠杀已经蔓延到整个国家,所有图西人都遭受着同样的厄运,没有人会来救我们。我们觉得所有人都会死掉。对于我来说,既然所有人都会死,我就不再担心自己什么时候死了,但我忧心自己会被如何袭击、痛苦要持续多久,因为我对屠刀带来的折磨还心有余悸。
后来我听说,有一小撮人自杀了。尤其是感到自己力量弱小的妇女,她们更愿意投身江河而不是被大卸八块。一定是绝望到疯狂的程度,才会做出这个选择,因为在去往尼亚巴隆戈河的路上,遭到屠刀袭击的风险更大。
解放的那天,爱国阵线*来到沼泽边,喊我们出来,但没有人愿意从纸莎草下面出来。爱国阵线的人喊破了嗓子安抚我们。但我们始终躲在叶丛下面,一声不吭。我想,在那个时刻,我们这些幸存者不会相信这世上的任何人。
爱国阵线这边呢,当看到我们终于出来,浑身上下如泥塘里的流浪汉一般时,他们好像大吃一惊。他们不知所措,似乎在想这些人是否还是人类。我们身体虚弱,浑身恶臭,这让他们感到很不舒服。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努力向我们表示极大的敬意。有的人在队伍里整装立正,向我们行注目礼。还有的人走过来,搀扶最虚弱的幸存者。他们显然觉得难以置信。他们想要表现得热情友好,但又几乎不敢同我们说话,仿佛我们再不能理解任何事情。当然,我们还是听到了一些温柔的鼓励。
大屠杀结束四个月之后,我和泰奥菲勒结婚了。虽然发生了那么多事,但我们就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相处。我们就这样回到家,该小声说话时就小声说话,该大声说话时就大声说话。我们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和四个孤儿,住在一座有三个房间的土墙铁板房子里。对于那些孤儿,没有必要再教他们关于大屠杀的事情,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最残酷的事实。我的两个孩子呢,他们之后会了解到必要的真相。然而我觉得,在那些曾躺在沼泽地里逃生的人和从没有这个经历的人之间,就比如您和我之间,将会存在一道理解上的鸿沟。
我们几乎每天都和邻居谈论屠杀的事,否则夜里就会做梦。聊天并不能减轻心里的负担,因为言语没法把我们带回从前的生活。但沉默会助长恐惧、疏离和不信任的感觉。有时候我们会拿这些事情开玩笑,但开怀大笑之后,最终还是会回到那些生死攸关的时刻。
* * *
我不想复仇,但我希望正义能给我们带来应得的那一份平静。胡图人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对我们这些图西族邻居的所作所为,让人难以置信。胡图人总是认为,图西人更高傲、更开化,但这实在是蠢话。图西人只是比较温和,无论身处顺境还是逆境都比较谨慎。没错,图西人也比较懂得未雨绸缪,这是我们的传统。无论如何,在布盖塞拉,图西人从来没有伤害过胡图人,甚至从没有说过他们的坏话。在山上生活的图西人同样很贫穷,他们并没有比胡图人更大的土地、更好的身体和更优质的教育。
我不知道现在说这些还有没有意义。我是很不安的,因为太多人已经死了,不能再为自己说话,而命运给了我这个机会,来发出自己的声音。
胡图人现在依然对图西人有负面的看法。事实上,我们的外貌特征是一切问题的根源:我们有更健硕的肌肉、更精致的五官和更矫健的步伐。我们与生俱来的样貌——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原因。
胡图人的所作所为,远不是恶毒、残酷和野蛮可以形容的。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说得更具体,因为尽管我们可以通过对话谈论种族灭绝,但没有办法用合情合理的方式解释它,哪怕是经历过的人也没办法说清楚。总有意料之外的新问题涌现出来。
我的家人都死了。我因为头部被重击,所以不能在太阳下干农活了。我当时已经准备就死,不知道为什么上帝决定让我幸存下来,我很感激。但我会想起所有那些被杀的人和杀人的人。我心想,我以前不相信会发生这一次大屠杀,那将来是否可能发生第二次呢?我无法回答。说实话,我希望在我们这一代不会再有对图西人的屠杀了,至于以后,谁也没法预言。我知道,很多胡图人是因为觉得自己应该谴责屠杀而谴责。我也看到有些胡图人因感到内疚而低眉顺眼。可是那些再次回到山上生活的胡图人,我几乎看不到他们心中的善意,也没有听到谁请求原谅。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没有什么能被原谅。
有时,我独自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我会想象:如果在遥远的某一天,一个邻居慢慢走近我,对我说“弗朗辛你好,也向你的家人问好,我来跟你说几句话。我就是当年砍死你妈妈和妹妹的人”或“我就是那个在沼泽地里想要杀死你的人,我想请求你的原谅”,那么对于这个人,我大概没什么好话。如果一个人喝醉之后动手打了他的妻子,他可以请求原谅。但如果他整整一个月间,甚至包括礼拜日,都在努力杀人,他怎么能希望得到原谅呢?
既然生活注定要继续,那我们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重新开始生活,农民应当别让地里长杂草,老师应当回到讲台教书育人,医生应该回到诊所治病救人。市场上应当有强壮的奶牛、各色布料和一袋袋的豆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需要很多胡图人的。我们不能把所有杀手都一概而论。那些被制服的人将来会从刚果归来或从监狱里出来,回到他们的土地上。我们又会一起打水、聊家常、买卖种子。20年后、50年后,或许年轻人会从书本里了解大屠杀。然而对我们来说,这一切无法原谅。
当我们真切地经历噩梦又醒来时,我们将无法像从前那样区分开白天的想法和夜里的思绪。自从大屠杀以来,不管白天黑夜,我总感觉惴惴不安。躺在床上时,我得转过身去,背朝周围东西的阴影;走在路上时,我也时常回头看身后的影子。当遇到陌生人的目光时,我就会担心我的孩子。有时在河边,我看到一个胡图族民兵的面孔,心里会想:“弗朗辛,你看,这个人,你在梦里见过。”后来才会想起,这是沼泽地里的那场噩梦,它早已经过去了。
我想,我将因为自己图西族的血统而一直受到鄙视。又想到我的父母,他们以前在鲁亨盖里(Ruhengeri)时也总有被驱逐的感觉。仅仅因为身份就要终生受到困扰,这让我感到耻辱。可当我闭上眼睛不去看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心里又会因痛苦和羞辱而哭泣。
*卢旺达爱国阵线。1988年起逐渐在乌干达成形,1990年开始其军事行动。借哈比亚利马纳总统被杀害之机,于大屠杀暴发那天,他们发动了大规模进攻并最终于1994年7月4日占领全国,听命于后来成为国家总统的保罗·卡加梅(Paul Kagame)。卢旺达爱国阵线自此成为卢旺达的常备军,其主要活动区域为基伍湖(lac Kivu)地区一带。——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