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就在巴斯孔塞洛斯打算返回墨西哥,向人们展示他的“雄鹰”之旅时,他与埃莱娜的感情破裂了。在他的自传第二卷《暴风雨》中,这段感情被当作核心主题,成为墨西哥文学中最痛苦、最迷人的篇章。这段故事是由巴斯孔塞洛斯讲述的,真实可信。他不可能为了她而和自己的妻子离婚。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终将会失去“阿德里亚娜”(Adriana,他在书中为埃莱娜起的名字),但他从未克制这份情感。他面对着一种无法克服的矛盾。“我能够接受的只有永恒。”他曾多次如此说道。所以,他不愿将就残缺不全的爱情。奥克塔维奥·帕斯曾经说,巴斯孔塞洛斯是一个执着于绝对的人。可他和“阿德里亚娜”的爱情注定无法公开,天生就有缺陷。她是他的同伴,他的灵魂伴侣,他的情人,他的战友。“我很难过,我不能保护她,满足她那非凡的天性渴求的热情。”1916年末,“阿德里亚娜”在利马离开了他。巴斯孔塞洛斯从此重拾昔日关于灵魂自治的信念。他在孤独与流亡之中写信给阿方索·雷耶斯说道:
如果我生活在绝望之中,内心满是嘶吼,没有伤感的阴影,只有噬啮心灵的情绪,我将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啊!这个时代让我们所有人被迫活在不幸之中,我们将因此英年早逝……它撕碎了我们的心,让它碎吧,让我们的身体毁灭吧,只要不沾染我们的灵魂。
他被迫退回自己的内心,用一种古老的观念支撑着自己:他相信在人的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可以“自治”,使人免受伤害,那就是人的“灵魂”。他在灵魂之中追寻着超越肉体的更高层次的真理。他需要实现绝对的自由,在这种自由中,他才能将挚爱的“阿德里亚娜”埋藏在内心的更深处。此时,他过去读的书起了作用。在青年雅典的那些年中,他曾信奉一些不同于西方传统的哲学思想。在利马,他重新拾起了那些东西:瑜伽、神智学、佛教。这些思想均认为“对于肉体有用的,对精神则无用”。他此时的内心挣扎在《印度斯坦研究》(Estudios indostánicos)一书中得到了体现。
这本出版于1920年的书概括了众多知名学者的著作,短小精悍,才华横溢。巴斯孔塞洛斯以广袤的视角展现了印度及其对西方世界的巨大影响。他的朋友和导师马德罗也是印度文明的热爱者。但他并没有在印度或者东方生活过,他从未去过那里。有趣的是,巴斯孔塞洛斯在他的概述中对印度教和佛教密宗珍视肉体、借之达成更高目标的思想表现出一种清教徒式的西方偏见。巴斯孔塞洛斯是一个生命旺盛、个性骄傲的人,他本可能对这些思想产生自然的亲切之感。但是,他的天主教背景阻止了他。从理论上来说,如果他想摆脱对“阿德里亚娜”的感情的煎熬,就必须遵循禁欲主义:“对于肉体有用的,对精神则无用。”可巴斯孔塞洛斯向来充满活力,这种道理对他而言实在空洞无味。他需要在现世之中另寻救赎之路。他阅读了毕达哥拉斯的作品,并写了一本小册子,在书中坚持认为“节奏是一切事物的本质”,是一种从必要的物质秩序上升到美好的精神秩序的规律。可为了减轻失去“阿德里亚娜”的痛苦,他需要的几乎是某种宗教信仰。他在普罗提诺(Plotino)那里找到了属于他的福音:《九章集》(Las Enéadas)。
普罗提诺(205—270)认为,存在是构成层级体系的不同领域。每一个次级领域的存在都来源于一个更高层级的领域,更高层级是较低层级的典型形式,低级领域渴望在高级领域中重归统一。在最终极的领域中栖息着永恒、静止、无所不包的“太一”。万物由“太一”而始,而渴望回归“太一”,自“太一”之中持续不断地喷涌出越来越残缺、支离破碎和复杂多样的现实。“太一”产生“智性”,一种幸运的宇宙智慧。智性屈身于普遍灵魂之中,普遍灵魂则再次降低为人类灵魂。人类是现实之中的孤儿,它凝视着更高的层次,渴望从中了解自身的本质。在它之下的是死寂、黑暗而虚幻的物质。
这种存在的结构产生了一种净化的伦理。“宽容,”普罗提诺写道,“是对低级事物的蔑视。”根据普罗提诺的教导,人可以通过思考在内心中实现永恒(尽管实现的过程非常艰难),因而设法超越各种存在领域,与“太一”神秘地结合在一起。《九章集》用非常美妙的语句描述了这种状态:“孤独者飞向孤独。”这种过程与最早的《奥义书》(Upanishads)和后来抽象的不二论哲学(Advaita Vedanta)十分相似,只是没有强调天国地理学。这些哲学思想甚至有可能出于同源,由普罗泰戈拉(Protágoras)或是其他四处游历的希腊思想家介绍到西方。
巴斯孔塞洛斯向普罗提诺哲学的转向是有着许多迹象的。在利马他曾经说道:“我从普罗提诺那里径直而来。”甚至在与“阿德里亚娜”分手之前,巴斯孔塞洛斯就曾对阿方索·雷耶斯表示,他正在写一篇关于“以文学为形式的交响乐”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巴斯孔塞洛斯认为文学的未来并不在于演讲、论文或是专著这样理性和多元的形式,而是在于交响乐这一门类。这种音乐性的综合文学形式符合美学的规律,正像普罗提诺的《九章集》。这是他那迷茫不定的神秘主义第一次找到栖身之处。他曾从尼采和叔本华走向印度教,又从佛祖的训诫走向毕达哥拉斯,但是普罗提诺将他变成了一位美学一元论者。他这个时期的作品全是在以各种方式讨论如何通过凝视更高层级获取自由。在《美学一元论》(El monismo estético,1918年)中,他提出将对美的体验(Pathos)作为一种代替神秘主义甚至基督式的爱的道路。这是“伟大的启蒙者”的道路,是“真正的佛陀”唤醒、实现、感受和再现向往神性的自然之美的气息。在解读贝多芬的《第七交响曲》时,他展现了同样的垂直思路:从“欲望的痛苦”和“某种爱情的痛苦激情”上升到战胜一切不幸的无我之境。在诠释伊莎多拉·邓肯(Isadora Duncan)的芭蕾舞作品时,巴斯孔塞洛斯想象“足尖是如何从大地上吸取养料,随后轻轻跃起……去追寻天堂的冒险之旅的”。作品最终“自豪地前进……受伤、矫正、调整、适应,不以无用的努力浪费生命”。
非常明显,从《美学一元论》到《美学》(Estética,1935年),巴斯孔塞洛斯试图建立一个庞大的哲学—宗教综合体系,它的源头之一就是普罗提诺的《九章集》。但是对巴斯孔塞洛斯而言,普罗提诺远不止是一个哲学权威。他的目的不是向公共知识界宣传普罗提诺主义,而是将之付诸实际行动之中。他的第一步是撰写一部与《九章集》类似的哲学著作:“按照那位新柏拉图主义大师的计划,在当代的启示中,不断地论述和研究善、恶、幸运、不朽,……一系列连续的、间隔不规律的文集,‘一位美洲新柏拉图主义者的现代《九章集》’。”
巴斯孔塞洛斯从普罗提诺主义中受到的另一影响是对沉思的文学实践。在利马与“阿德里亚娜”分手之后,他曾经北上试图挽回这段关系,最终在纽约与她彻底分道扬镳——埃莱娜很快嫁给了一位美国商人,后来成了墨西哥女权主义的先驱。此后,巴斯孔塞洛斯开启了一场去美国西部的旅行。在这段时期,他以普罗提诺的旋律写出了他人生中第一批关于大自然的抒情小品。这些文章也许并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但已为他的自传中丰富美妙的自然描写奏响序曲。可以看到,这些风景影射着巴斯孔塞洛斯的经历与理想:石头的“胸中承载着不和谐,就像人类破碎的爱情”;太阳们在救赎的边界,被业力所禁锢;“树木高扬着它们的渴望”;自然之中的风景与人类不同,“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未曾失败”。
除了寻求与沉思合为一体,或是将精神状态投射于景色之中,巴斯孔塞洛斯还直接地想象过灵魂的景象。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他的短篇小说《被处决的人》(El fusilado)。这篇小说的重点不是军事伏击或是爱情背叛(即“墨西哥革命”与“阿德里亚娜”),而是角色在死亡的一瞬间得到了解放,是将我们从人性中分离出来的祝福时刻诞生的新生命。这个故事可以被解读为一次关于灵魂转世的幻想。它实际上是将《九章集》写成了一篇故事,故事中的灵魂讲述了他的星际旅程。当他回忆起在地球上的岁月,以及他的孩子们已成孤儿时,并不感觉到痛苦,因为纯洁的心灵将达到安宁喜乐,诸恶则将化身为无知畜类;过去将会“鲜活美丽”地呈现,未来亦是如此。一场死亡,阐释了一个生命:
我澎湃的激情,让我在这世上历经苦难,遭受人们的诘责。而在这里,这激情转化成了巨大的热望,让我能够注目永恒……发现这些奇迹,让我知道支撑自己在这世上前行的信念并没有错,正如有关雕塑艺术部分的命题和思考;换言之,坚定和伟大可以用整体的方式来体现,这样的行为值得永恒。因为卑下和平庸无法存续,厌倦和重复会消灭它们……那些从不相信的人会耸耸肩:咳!又是一种幻想。但是很快,非常快,他们将会看到我是有道理的。他们将会发现,正如我已经发现的,在这里世俗规则将会让位于美学的规则,让位于伟大理想的光芒。
1920年,由忠于阿尔瓦罗·奥布雷贡的索诺拉州(Sonora)将军们领导的阿瓜普列塔起义(rebelión de Agua Prieta)取得了最终胜利。卡兰萨(Venustiano Carranza)的政权被推翻,卡兰萨本人遭到追杀,死于一次夜间突袭。巴斯孔塞洛斯的“毒蛇”名单中的蛇头死了,“尤利西斯”巴斯孔塞洛斯回到他的“伊萨卡”††——墨西哥。他先是出任墨西哥大学(Universidad de México)‡‡校长,一段时间之后又担任了公共教育部部长。巴斯孔塞洛斯在给阿方索·雷耶斯的信中披露了一件惊人的事。他的“神秘渴望”得到了解决,他找到了具体的方法:
现在对我而言,这个世界已经无可享受。我的身体依然是奴隶,时不时地感受到痛苦,但我的灵魂正处在欢庆之中。我告诉你,这是我在痛苦、学习和美的道路上寻得的恩典。苦难迫使我沉思,思想揭示了世界的空虚,美指明了永恒的道路。当我不能沉思或享受美的时候,就必须完成一部作品,一部尘世之作,一部为他人铺平道路、让我们追随自己的作品。
最大的新闻就在他向雷耶斯透露的“尘世之作”计划中。何塞·巴斯孔赛洛斯即将成为墨西哥的圣保罗·德·普罗提诺,震惊他的时代。普罗提诺曾希望建造一座城市来纪念柏拉图,而这位奇怪的美洲传人则希望创作一部作品来纪念普罗提诺。他希望这部刚开始创作的作品能够成为一座精神大厦,一部教育式的《九章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