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琼斯(全2册)(世界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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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包含许多坠入情网的法则和若干实例;几段关于美貌和其他一切更应谨慎对待的促成婚姻的因素的描写

有些明智的男人或者女人(我记不得是男是女了)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无论是谁,生在世上,一生中注定要有一次坠入情网。就是记忆所及,说这话的人没有确切指出在哪个特定时期。不过,白丽洁小姐目前所达到的年龄,我以为和其他任何年龄段一样适于恋爱。不错,这种事儿发生的年龄一般要比她现在的年龄早得多。但是,如果她年轻的时候没有发生过,那么到她这个年龄就一定会发生了。而且我们还要指出,这样年龄阶段产生的爱情,要比年轻人的爱情严肃得多也稳定得多。年轻姑娘们的爱情是摇摆不定、喜怒无常的,并且还傻里傻气,叫人捉摸不透她们的心思,有时候甚至让人怀疑她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可是,对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来说,却永远没有犹疑不定的问题。这些庄重的、严肃的、饱经沧桑的女人深深知道自己的目的,因而即使最没有辨别力的男人,也总能很容易地看出她们心中的真实想法。

白丽洁小姐正是我这些看法的一个例证。和这位大尉在一起待的次数并不多,她就坠入了情网。她却并没有像一个傻里傻气的小丫头那样长吁短叹,形容憔悴,在家里进进出出,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毛病。白丽洁小姐明明白白地相信爱情这种甜蜜的感情不但是无害的,而且是值得赞美的,因此她既不害羞,也不惧怕。她对此只是感受着、体验着、陶醉着。

说真的,像她这样年纪的女人对男人所怀的富有理性的爱情,与年轻姑娘对小伙子的那种天真、幼稚的爱情,从哪方面看来,都是很不相同的。年轻姑娘往往把情感倾注在外表上,或者没有多少价值、不能持久的物事上,例如粉红的脸庞、嫩白的小手、黑李子般的眼睛、波浪式的鬈发、柔嫩的下颌、匀称的身材等等;有时候甚至爱上比这些更不值一顾或与情人本身关系更远的东西,例如身上的服饰,这些东西并非造物所赐予,小伙子们得感谢那些做衣服的、织花边的、编假发的、制帽子的以及卖米兰货[1]的。姑娘们对自己对别人都羞于承认自己这种热烈的感情,这当然情有可原。

白丽洁小姐的爱情与青年男女的爱情迥然不同。大尉在衣着方面绝对不依赖那些专门为花花公子制作漂亮服饰的裁缝,在仪表方面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感激造物主的地方。假如他在什么聚会或客厅里出现,他的仪表和打扮一定会引起在场所有时髦女士的蔑视和嘲笑。实在说,他的服饰虽然还算得上整齐,但是粗俗难看,而且样式也不新颖。至于他的面容,我们前面已经描述过了。他的双颊的皮肤不但不是粉红色的,而且简直无法辨认那究竟是什么颜色,因为它们被黑色的络腮胡子全盖满了,一直盖到眼边。他的腰身和四肢生得固然算是匀称,可是又粗又大,别的什么都不像,只像身强力壮的庄稼汉。他的肩膀呢,宽得出众,小腿肚比一个普通轿夫还要粗。简言之,他全身找不到一点儿秀气雅致,而只有与之相反的笨气傻力。而那种秀气雅致才使上流商会的绅士们显得令人喜爱。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祖先给予他们高贵血统——那是用美味的肉汁和名贵的醇酒滋养出来的;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幼年时期受的是城市生活的熏陶。

尽管白丽洁小姐十分讲究品位,但在与大尉的交往过程中,被大尉的那富于魅力的谈吐完全迷住了,竟至于对他身上的这些明显的缺陷视而不见。她想(这想法也许是非常明智的),她要是跟大尉生活在一起,要远比跟一个外貌比他漂亮得多的小伙子生活在一起更幸福。因此,为了得到实实在在的满足,她在悦目这方面做出了牺牲。

大尉一发觉白丽洁小姐对自己有了爱情——在这方面他的眼力是格外敏锐的——就马上诚恳地回敬了同样的感情。小姐的容貌比起她这位情郎也好不了许多。我本想为她画一幅肖像的,不承想一位比我更高明的画家霍噶斯[2]先生早已为她留下了倩影。原来好几年前,他就画过她,后来把画像放到一幅描绘冬天早晨景象的作品里,最近还公开展出过。拿她来象征冬天的早晨并无不当之处。我们可以看到她正朝着考芬特花园[3]教堂走去(在画面上,她的确是在走着的),后面跟着一个饿得面黄肌瘦的侍童,手里捧着她的祈祷书。

大尉呢,也跟小姐一样聪明,他宁愿从小姐那里得到他所渴望得到的种种实惠,而不要那很容易消失的漂亮容貌。世界上就是有这种聪明人,他们认为女人的姿色是一种分文不值的东西;说得更实在一些,他们为了得到生活中的种种方便和舒适宁愿跟一个母夜叉结婚,也不愿娶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过清贫的生活。大尉就是这种人。他胃口极好,不挑肥拣瘦,所以他对自己很有把握,即便婚姻这桌宴席上缺少了美色这道佳肴,他也一定能够很畅快地享用。

照直跟读者说吧,自从大尉来到沃尔斯华绥先生府上,至少从他哥哥向他提起这门婚事时起,远在他发现白丽洁小姐对他有好感以前,他就已经心醉神迷地爱上了——就是说,爱上了沃尔斯华绥先生的宅第、花园、田产,以及祖上传下来的和佃租出去的田产。大尉对这一切爱得极其热烈,即使让他娶恩多尔[4]的女巫[5]作为附带条件,只要他有把握同这些房屋和田产结成百年之好,他大概也会欣然同意的。

沃尔斯华绥先生曾经对医生讲明,他今生不打算再娶,而白丽洁小姐又是他最近的亲属,并且医生还打探到,沃尔斯华绥先生有意立他妹妹的孩子为继承人,其实这一点不用他安排,法律也会替他办的。因此,医生和他的弟弟都认为,能为这个富裕之家生下一个孩子,享用取之不尽的财富,确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于是,两兄弟就用了一切心思去博得这位可爱的小姐的欢心。

幸福之神就像慈爱的母亲,往往给她的宠儿远过于他们应得的或期望得到的帮助。她对大尉就不惜心力。正当大尉处心积虑要实现他的计划时,小姐也刚好对他怀着同样的欲望,正考虑着怎样在外表上不显得过于急切地给他一些适当的鼓励,须知,小姐对一切礼法体统的遵守都是相当严格的。这一点,她很成功地做到了,因为,大尉那方面也每时每刻都在聚精会神地守望着,她的每句话,每个眼色和每个手势,都逃不过他的注意。

大尉从白丽洁小姐的温柔的关照中,感到很大满足,但这种满足却因为他担心沃尔斯华绥先生干预而大大地打了折扣。尽管沃尔斯华绥先生口头上曾表示他不在乎钱财,大尉却总是不能不有所顾虑,认为沃尔斯华绥先生实际行动起来,会像世上所有人那样,拒绝同意一桩让他妹妹吃大亏的婚事。大尉究竟是从何方神明那里得到这种启示,我们请读者自己去判断。不管这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反正他现在很奇怪地使自己陷入一种尴尬境地:不知道如何才能既向小姐表达情意,又不让沃尔斯华绥先生有所察觉。最后,他决定,利用一切背地里追求她的机会,而当着沃尔斯华绥先生的面,一定要尽量小心谨慎,严防暴露。他哥哥对这种办法极为赞成。

于是,大尉就找到机会,用明白的言辞向情人求婚,他得到小姐合乎礼俗的回答,那种回答是几千年以前就做出过的,后来一直由母亲传给女儿,世世代代传到现在。如果把它译成拉丁文,大致是这样:Nolo episcopari.[6]这句话在另外一种场合也不知已经使用过多少年了。

不管大尉是怎么知道其中奥妙的,反正他完全明白了小姐的意思,紧接着就更加热烈、更加诚恳地再次向她进攻。小姐则按照应有的礼数,再次予以拒绝[7]。可是,随着男人追求得越来越热烈,按照惯例,小姐拒绝得也就越来越不坚决了。

我们不想把求婚的过程一幕幕地描绘出来,免得读者生厌。(尽管依某一位大作家[8]的意见,求婚的场景对求婚者本人来说是一生中所演的最快活的一场戏;然而在旁观者看来,也许没有比这更乏味无聊的了。)总之,大尉按照应有的礼数向白丽洁小姐这座城堡步步为营地进攻,而小姐也按照礼数进行防御。最终,小姐也是按照应有的礼数,无条件投降。

在将近一个月的攻守战中,在沃尔斯华绥先生面前,大尉对白丽洁小姐的态度总是冷冰冰的。他在暗地里追求得越顺手,在人前越是不动声色。至于白丽洁小姐,一旦她把情人牢牢抓住,在旁人面前就立刻对他显出十分冷淡的态度来。这么一来,除非沃尔斯华绥先生有魔鬼一般的洞察力(或者有魔鬼身上更坏的品质),否则他压根儿也怀疑不到在他的身边竟进行着这样的勾当。

注释:

[1] 米兰货,指小件杂货,如条带、手套等。当时所卖的这种货多来自意大利的米兰。

[2] 霍噶斯(1697—1764),英国著名画家和版画家,其画多含讽刺,是菲尔丁的好朋友。

[3] 考芬特花园,也叫修道院花园,是18世纪伦敦的繁华区。

[4] 恩多尔是巴勒斯坦的一个小镇。

[5] 女巫的故事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28章第3至24节。此处比喻又老又丑的妇人。

[6] 意思是,我不愿做主教。历来的规矩,天主教神父升为主教,在举行授职典礼时,要两次用这句话来拒绝。

[7] 按照英国的习俗,在求婚过程中,女方要经过两次拒绝才能同意。

[8] 指莎士比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