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琼斯(全2册)(世界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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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对塾师帕特里奇淫乱罪行的审判;他妻子的证言;对我国法律的高明之处的简短思考;还有其他一些重大事件,最能理解其意的人最喜欢

人们也许会感到奇怪,这么一件广为人知、为这么多人提供了谈资的事,怎么会一直没人向沃尔斯华绥先生提起呢?这一带大概只剩下他一个人对此事一无所知了。

要对读者把这种情况稍作解释,我想我应该告诉各位,在我们的国家没有任何一个人比这位好心人更无意于反对上一章所谈的对仁爱一词的正当理解了。说实在的,无论从哪方面界定仁爱的意义,他都当之无愧,因为没有人比他更能感知别人的需要,或者说更乐于济人之急难,而且也没有人比他更珍惜别人的名誉,轻易不肯相信有损别人名声的传言。

因此,流言蜚语是绝对不可能钻到他的饭桌上来的。古话说得好:观其友而知其人。所以我要大胆地说,只要注意听听人们在大人物的餐桌上的谈话,就足以了解他们对宗教、政治和生活品位等方面的一些看法,甚至可以了解他们整个的性格。尽管世上有那么一些怪异的家伙可以随处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大多数人还是很会溜须拍马,顺着比自己身份高的人的兴趣和意愿说话的。

我们现在还是回过头来说说威尔金斯太太。尽管路途有十五英里之遥,她还是很快就办完了沃尔斯华绥先生委派给她的差事。她带回的消息,确认了塾师有罪。因此,沃尔斯华绥先生只好命人把这个犯人传来,他要亲自审讯。于是,帕特里奇就被带到法庭来候审,以便对指控他的这个罪名进行辩护(如果他有什么可以辩护的话)。

在指定的时刻,来到乐园大厅沃尔斯华绥先生面前接受审讯的,有前边提到的帕特里奇、他的妻子安妮以及原告威尔金斯太太。

现在沃尔斯华绥先生坐在治安法官席上,帕特里奇先生被带到他面前。听完威尔金斯太太的控诉之后,帕特里奇申明自己无罪,他大声呼叫说自己是清白无辜的。

法官接着询问帕特里奇太太。她首先说了一番表示遗憾的话,说她不得不说出对丈夫不利的事实真相。然后她把那些读者早已知道的事件的原委详细陈述了一遍。最后她说,她丈夫已经对他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至于她是否宽恕了她丈夫,我不便妄下判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并不情愿在这个案子中做证。如果不是威尔金斯太太使用了很高明的手段,在她自己家里就把一切细节从她口中套出来,又用沃尔斯华绥先生的名义向她保证,对她丈夫的惩罚绝不会影响家属,那么由于其他种种原因,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来指控自己的男人。

尽管帕特里奇确曾向他老婆供认过上述情节,但他仍然坚持自己是无辜的。他竭力解释说,那是他老婆用一切手段逼他招认,逼得他没有法子才不得不那么做的。因为他老婆发誓赌咒说,她确信他是有罪的,所以他一天不承认,就折磨他一天。他老婆还对他保证,只要他招认下来,就永远不再提这件事了。他尽管明明知道自己是无罪的,但受了她这诺言的骗,还是假称自己有罪。他还说,像她那样逼他,即便要他承认杀了人,他也一定会照办的。

帕特里奇太太当然不能心平气和地忍受丈夫这么非难她,不过在目前这种场合,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求助于眼泪。于是她就召唤大量的眼泪来做自己的援军,对沃尔斯华绥先生说道(或者不如说哭喊道):“尊敬的老爷,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可怜的女人了,受这个卑贱的家伙的欺负。他这不是头一次骗我了。老爷,他弄脏我的床铺不知有多少回了。要是他光喝酒,把什么活都撂下不干,我都能忍受;只要他没有违犯这条神圣的戒律,我都不在乎。再说,要是他在外头胡搞,我也不拿这当回事,可是他搞的是我的女用人,又是在我自己家里;在我自己家里,弄脏了我的干净床铺,一点儿也不错,是他和他那个畜生一般的骚婊子,把我干净的床铺弄脏了。就是的,你个流氓,你把我的床铺弄脏了,就是你!这会儿你又告我硬逼你把事情招认出来。老爷您明断,我硬逼他,这可能吗?您看我,到今天还浑身是伤,这还不够说明他对我有多狠毒吗?你这个流氓,你要真是个男子汉的话,这样打女人,你应该感到可耻。可是,你连个半截男子汉都算不上,这你自己心里明白。对我,你连半截丈夫都算不上。你非要和骚婊子混在一起,你非要那样不可,可是我心里清清楚楚的——老爷,既然他这么气我,我就索性用我的身子发誓:我亲眼看见他们两个睡在床上。怎么,你大概忘了!我只是轻轻地说你一两句,说你不该和人通奸,你就把我打昏了过去,打得我额头上直流血。我们邻居可以替我做证。你简直把我的心伤透了,把我——把我的心伤透了!”

说到这里,沃尔斯华绥先生打断她的话,请求她平静下来,并答应一定为她主持公道,然后他朝帕特里奇转过身来,只见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他那点儿机智,一半因为吃惊而消失,一半因为惧怕而逃跑了。沃尔斯华绥先生对他说:“我很难过,世界上竟然有像你这么坏的人。”他告诉帕特里奇,像他这样支支吾吾、敷衍搪塞、撒谎欺骗,只能加重自己的罪名。要想赎罪,只有坦白承认事实,真诚悔过。他敦促帕特里奇立刻把全部事实招认出来,不要再抵赖了,因为连他自己的老婆都来证实他是有罪的。

说到这儿,读者诸君,我请各位少安毋躁,允许我把我国法律的高超公平合理地赞美一番。这法律拒绝接受妻子的证言,不论其对丈夫有利还是不利。某位学识渊博的学者[1]说过——就我所知,除了一本法律书外,还从来没有人引用过他这话——假如允许妻子做证的话,那就会在夫妻之间造成永无休止的纠纷,而且也会造出很多伪证,从而使许多人被鞭笞、罚款、囚禁、发配和绞死。

帕特里奇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阵子,直到听见让他说话时,才开口说,他把一切事情都已讲了,并且说,只有老天知道他是清白无辜的。最后又说,那个女仆本人也是知道的。他要求老爷马上把她传来做证,他不知道,或者至少假装不知道,詹妮其时早已离开这一带了。

沃尔斯华绥先生办事一向主持公道,再加上他性情冷静,所以他平时问案子总是很有耐心,只要被告能找出为他辩护的证人,他都肯于听取。于是,他立刻派人去寻找詹妮,并且同意在詹妮到来之前,把定案时间向后推迟。随后,他又对帕特里奇夫妇劝解一番,要他们和睦相处(可惜他这番劝解都说给那个不需要劝解的人听了),并指定他们第三天再来候审,因为他打发詹妮去的地方离这里刚好一整天的路程。

到了指定的日期,所有当事人都来了。派去寻找詹妮的人也回来了,说没有找到她,因为她几天前跟着一个招募新兵的军官一起离开了她住的地方。

于是,沃尔斯华绥先生宣布:既然这个詹妮看起来只不过是个下贱的女人,那么她做的证言不会有让人相信的价值。不过,他也不得不说,帕特里奇自己的招供以及他老婆所说的当场捉奸的许多情节,早就足以证明事实确凿无误了;假设詹妮能够到庭并且讲出实情的话,也只能进一步证明这个事实而已。因此,他再次劝告帕特里奇坦白招认。可是帕特里奇仍然发誓说自己是清白无辜的。这样一来,沃尔斯华绥先生说,他本人对帕特里奇的罪名成立已经没有疑问了,而且声明,因为这个人太坏了,他绝不能再做鼓励这种坏人的事。因此,他取消了自己给他的那笔年金,劝他一定要真心忏悔,而且要辛勤劳动,好好养活自己和老婆。

这个世上比倒霉的帕特里奇更不幸的人恐怕没有多少。由于老婆的证言,他把平日大部分的进项失掉了。然而这以后,他老婆还是天天骂他,因为除了其他方面的过错,失掉这笔年金也得归咎于他。可是他既然命该如此,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

尽管我在上面称他为可怜的帕特里奇,可是我希望读者把我使用这个词的原因归于我天生的怜悯之心,而不理解为我这是宣布他清白无辜。他究竟是否有罪,也许下文可见分晓。如果历史女神[2]把什么机密交我保管的话,那么在没有得到她的许可之前,我是决不会犯泄密罪的。

因此,读者在此须暂时按捺一下好奇心。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可以肯定的是,摆在沃尔斯华绥先生面前的证据足够定帕特里奇的罪而有余。即便证据比这少许多,要是其他法官来判的话,也可以定他个淫乱生子的罪名。但是尽管帕特里奇太太一口咬定,甚至要指着圣餐中的圣体起誓,帕特里奇完全无辜还是有一定可能性的。虽然计算一下詹妮离开小拜丁顿和她分娩的时间,那孩子很明显是在小拜丁顿怀的胎,但那并不就等于证实帕特里奇一定是孩子的生父。别的且不说,在那一家里,当时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他跟詹妮来往相当亲密,足以引起人们怀疑。但是嫉妒往往使人成了瞎子,帕特里奇的老婆在盛怒之下,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这一点。

帕特里奇究竟有没有听从沃尔斯华绥先生的劝告去悔过,表现得倒并不明显;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老婆却从心底里后悔不该去做不利于丈夫的证词,特别是她事后发现,德波拉阿姨完全把她骗了,拒绝在沃尔斯华绥先生面前替她说一句求情的话。不过,她在卜利非太太那里似乎还算顺利。读者想来早已知道那位太太的脾气要温和得多,她好心地表示要在她哥哥面前求情,恢复他们的年金。她这样做固然是出于她的好心眼儿,但在下一章里我们还能看到一个更强烈的、更合乎人情的动机。

然而,卜利非太太的求情并没有成功。因为虽然沃尔斯华绥先生并不像新近一些作家所说的那样,只有惩罚罪犯才是真正的仁慈,但他也不认为毫无理由地任意赦免罪犯就算是表现了仁慈。在案件上遇到任何疑点或可以减刑的情节,他都不会放过;但是罪犯本人的请求或旁人的干预,对他丝毫也不能产生影响。总而言之,他绝不因为罪犯本人或其朋友不愿意看到罪犯受惩罚而加以赦免。

这样,帕特里奇和他的妻子只好俯首帖耳听从命运的安排,这命运实在是太残酷了,他们的进项减少了,帕特里奇不但没有加倍努力,补足减少的收入,却反而因为绝望颓唐下来。他生性本来就懒散,如今这个毛病越发严重了。他的小私塾终于关张。要不是一位仁慈的基督徒出于怜悯之心,接济他们一些仅够糊口的粮食,他们非要饿死不可。

这份接济来自一个不知姓名的人。他们夫妻俩认为这位暗中施舍的恩主就是沃尔斯华绥先生本人。我相信读者也一定这么想。沃尔斯华绥先生虽然不肯公开鼓励罪恶,但如果罪犯遭受的困苦大得跟他所犯的罪过不相称时,他会暗中为他减轻痛苦。现在,在命运女神的眼里,帕特里奇一家的悲惨处境已经太过分了,所以开始同情起这对可怜的夫妻,并且彻底结束了帕特里奇太太的苦难,从而也大大减轻了她丈夫的苦难,原来,过了不多久,她就患天花去世了。

沃尔斯华绥先生对帕特里奇做出的正义判决,最初博得普遍的赞同。但等到帕特里奇刚一遭受这判决带来的苦难,他的邻居们的心立刻又软了下来,开始同情起他的境遇,随之就责怪起他们以前所称许过的公道,认为那过于严厉和苛刻了。如今,他们大声疾呼,说不应该冷酷无情地执行惩罚,并且极力赞颂仁慈和宽容。

帕特里奇太太的去世使这种呼声愈加高涨。尽管她的死是因为患了上面说的那种疾病,并非由于受穷或悲伤,但许多人却能心安理得地把她的死归咎于沃尔斯华绥先生执法过严,或者用他们现在的说法,残酷无情。

帕特里奇丢掉了老婆、私塾和年金,现如今那位不透露姓名的施主又把刚刚提到的那笔救济金也停掉了。他眼看就有挨饿的危险。于是,他决定换换环境,在街坊四邻的一致同情声中,他离开了这里。

注释:

[1] 这里指英国法学家爱德华·库克(1552—1634)。他在1628年发表的《英国法律制度第一部——对李特尔顿的解释》中曾说过这样的话。

[2] 缪斯是希腊神话中九位女神的通称。她们都是天神宙斯和穆尼赛斯所生的女儿,分别主管历史、音乐与诗歌、喜剧、悲剧、舞蹈、抒情诗、颂歌、天文、史诗,主管历史的缪斯叫克利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