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用一幅简短的素描,描绘明智的夫妻如何从相互仇恨中获得家庭幸福,并为那些姑息迁就朋友缺点的人申辩几句
尽管大尉终于消灭了可怜的帕特里奇一家,可是他还没有摘到自己所期望的果实,就是:把那个弃婴从沃尔斯华绥先生家里赶出去。
不但没能赶出去,相反那位乡绅倒一天比一天更加喜欢小汤米了。好像他要用对儿子的特别疼爱和温情,弥补对婴儿父亲的惩罚似的。
这种做法,正如沃尔斯华绥先生平日的其他一切善行一样,使大尉的脾气更加急躁乖戾。因为在他看来,沃尔斯华绥先生这一切博施广济,都等于减少了他自己的资财。
我们前边已经提过,在这个问题上,大尉的太太和他的意见相左。说实在的,在其他任何问题上,他们俩的意见也都是不一致的。尽管有许多聪明人认为,以才识为基础的爱情比以美貌为基础的爱情更能持久,但在他们夫妻身上则恰恰相反。才识正好是他们闹矛盾的主要原因,也是引起他们不断争吵的一个重要原因。结果,一来二去,造成妻子这一方对丈夫极端鄙视,丈夫这一方对妻子则是彻底厌恶。
他们夫妻两个的才能主要都发挥在对神学的钻研上,因此从第一次见面起,这也就成为他们最常谈起的话题。结婚以前,大尉总像一个有教养的人那样放弃自己的论点,服从对方的意见。而且他这样做的时候,并不像那种自鸣得意的傻瓜那么愚蠢,在争论中一面谦恭地向地位比自己高的人让步,一面却又极力想要对方明白他仍然认为自己有道理。大尉则反之。尽管他是世界上最骄傲的人之一,他却总是把彻底的胜利让给论敌,使那位小姐每次结束争论回屋去时,对他的真诚毫不怀疑,对自己的才识大为欣赏,同时对大尉的辩才愈加爱慕。
虽然大尉对自己打心眼儿里看不起的人这么谦恭,并没有像那些为得到提升而不得不对贺德雷[1]或神学界别的知名人士阿谀奉承那样感到难堪,但如果不是出于别的动机,他是连这一点也不愿忍受的。因此,一旦结了婚,那些动机都消失了,他也就不耐烦再那么降尊纡贵,而开始用傲慢无礼的态度对待他太太的意见,这种态度,只有那些该受鄙视的人才做得出,而且也只有那些不该受鄙视的人才忍受得了。
结婚之初那段恩恩爱爱的高潮过去以后,就只有爱的余波出现,在余波之间总有漫长的风平浪静的时刻。这时,理智开始打开了这位女士的眼睛,让她看到大尉态度上的变化。到后来,大尉对妻子的所有论点一概报之以呸啐之声。他妻子绝不肯俯首帖耳地忍受这样的侮辱。老实说,刚开始的时候,这种情况使她怒火中烧,要不是后来转变了态度,用一种比较温和的方式发泄怒火,那就几乎要闹出悲剧性事件。这种方式就是,她把丈夫的才识也看得一文不值,这样略微减轻了她对他的憎恨,不过,她这种憎恨也够强烈的了。
大尉对妻子的憎恨要显得单纯一些。他并不因为她的学识和见解有缺陷而鄙视她,恰如他不会为了她身材不及六英尺而鄙视她一样。在大尉心目中,女人是应该受到嫌弃的,他的意见比亚里士多德本人还要厉害。他把女人看作一种家畜,比猫稍微高一点点,因为她们担负的职务要比猫重要。但是二者之间的差别在他眼里是那么微小,以至当他和沃尔斯华绥先生的田产房屋缔结婚约时,不管搭配上一只猫还是一位白丽洁小姐,都是一样的。然而他的自尊心相当强,近来已经开始觉察到妻子对他的鄙视。这种情况,加上他早已对妻子的爱情感到腻烦,他内心里对白丽洁的厌恶和憎恨就差不多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了。
在夫妻生活中,只有一种情况可以使双方毫无乐趣可言,那就是彼此漠不关心,形同路人。如果我的许多读者都知道让自己所爱的人快乐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我希望如此——那么我担心有少数人一定在折磨自己所恨的人中体验到极大的满足感。照我的理解,夫妻结合后即便双方都很不满意,还是可以享受一份平静的家庭生活的,但他们往往为了获得这后一种快感,放弃这份安宁。在这种情况下,做妻子的就忽而狂爱一阵,忽而醋意大发,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快乐,一定要搅得丈夫不安,不让他享受一点点快乐。反过来,丈夫勉强克制自己,耐着性子待在家里,陪着他所不喜欢的妻子,如此也就逼着妻子整天跟她同样讨厌的丈夫厮守在一起。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有些寡妇在丈夫生前一直打打闹闹,不让他有片刻安宁,但等到丈夫死了,无法再折磨他时,又对着丈夫的遗体洒下汹涌的眼泪。
如果说世界上曾经有夫妻享受过这样的乐趣,那就一定是大尉和他的太太了。两个人只要有一个发表什么意见,另一个就立刻找到充足的理由来坚决反对。如果一方提议搞点儿什么娱乐,另一方总要唱反调。他们永远也不会喜欢或憎恨、赞扬或责备同一个人。由于同样的缘故,既然大尉把弃婴当作眼中钉,他太太就把那孩子亲了又亲、抱了又抱,就像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
读者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夫妻之间的这种态度当然不会对沃尔斯华绥先生的安宁有所助益。沃尔斯华绥先生本来以为这桩婚事能为他们三个人建立起一种宁静的幸福生活,然而他的愿望没有实现。不过,虽然他对这桩婚事的结果多少有些失望,但他还远远没有了解到事情的真相。由于某种很明显的原因,大尉当然要在沃尔斯华绥先生面前谨小慎微,以免露出马脚,而他的太太也怕惹她哥哥不高兴,不得不采取了同样的态度。事实上,一个第三者跟一对行事相当谨慎的夫妻即便非常接近,甚至长期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也很可能难以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和。因为尽管夫妻把整天的时间用来相憎或相爱有时还嫌不够,但对于有些能够克制自己感情流露的夫妻来说,在没有别人在场的情况下,按常规单独在一起度过的许多钟头就足够他们宣泄自己的感情了:如果他们相爱,不必当着旁人搂抱接吻;相憎的,也不至于在人前相互唾面。
但是,沃尔斯华绥先生可能已经看出一些苗头,使他于心不安。我们总不能因为一个稳重明智的人不像小孩或者女人那样哭叫哀伤,就一口咬定他没有痛苦。当然也可能他已经看出大尉的某些缺点,但并没有感到不安;因为真正善良而又聪明的人,不论对人对事,总是顺其自然,按其本来面目接受下来,对缺点从不抱怨,也不强行矫正。这样的人,能在朋友、亲属或者熟人身上看到某种过失,但他们可能从不对本人或旁人提起,而且往往并不因此在感情上同这些人疏远。说实在的,如果一个人有深刻的鉴别力,但没有这种宽宏大量的性情来调节,他就只能跟那些有几分憨傻、容易被人欺骗的人去交朋友了。希望我的朋友们宽恕我直言不讳,在我认识的人中间没有一个是完美无缺的;同样,如果我的朋友中间竟然看不出我身上存在的缺点,我也会感到遗憾的。我们对人宽厚,要求别人对我们也宽厚。这就是友谊的一种练习,并且无疑是非常令人愉快的练习。我们对别人这样表示宽厚,同时也不能存心去矫正别人的缺点。世上也许没有比企图去矫正我们所喜爱的人的天生缺陷更显得愚蠢的事了。最完美的人,仿佛最精致的瓷器,都可能会有一些瑕疵。我觉得无论是人身上还是瓷器身上的这些瑕疵都是无法补救的;但即便如此,这些人和瓷器仍然是最有价值的珍品。
总而言之,沃尔斯华绥先生无疑也在大尉身上发现了一些缺点,不过大尉这人很工于心计,在沃尔斯华绥先生面前时永远小心提防,因此后者就只把他的那些缺点看作优良品质上的瑕疵了。沃尔斯华绥先生天性仁厚,使他常对别人缺点加以迁就包涵,而他的稳重明智又阻止他向大尉明明白白地指出来。如果他发现全部事实,那他的心情自然会大不一样的;而且如果大尉夫妇之间这种状况长久保持下去的话,他总有一天会发现的。但是仁慈的命运女神采取了有效措施,没有使这种情况发生。她迫使大尉干了一件事,使他和太太重归于好,使他太太恢复了以往对他的温存体贴、柔情蜜意。
注释:
[1] 贺德雷(1676—1761),英国神学家、辩论家。他当过主教,故有黜陟牧师、副牧师的权力。菲尔丁在《约瑟夫·安德鲁传》第2章中高度赞扬他的著作。